月出东斗 好风相从
——读许若齐《一钩新月天如水》
胡竹峰
近来有些怕写散文了,提笔就老,年龄虚长二十岁。不想未及而立就过不惑,所以宁愿去读书,读书让人至少年轻二十岁。我这年纪,就怕老得太快,宁愿回到过去,过去有纯真;清风本无价,纯真值千金。
刚好许若齐兄给我寄来了他的散文新作《一钩新月天如水》,茶余饭后捧书而读,很喜人,花气袭人知骤暖,好书喜人能抒怀。这本书所收无非是些生活随笔,但文字漂亮着,许兄是典型的才子文字,却略微收敛,呈现出另一种气质;尤其是第一辑所收的饮食文章,游于吃喝,却没有油烟气,实在是游于文林,游于艺术,有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散漫与雅逸。
美食很难写的,不仅要消化食物,还要消化自己的情绪。中庸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可见知味不易,我认为,能知味者,非几十年的嘴上功夫不可。而要把食物的色香味立于文字,光靠嘴上功夫远远不够,尚需要笔下手段。他的文章往往从情开始,到色,到香,到味;情不浓淡,色不惊人,香得飘逸,味才透彻。
许多作品结集前,我曾在报刊上看过。譬如《浇头》《南瓜》《翘嘴白》《吃笋》,这几篇文章,当时看了很馋,现在重读,还是很馋。倒不是馋“鱼足有两尺长,拦腰断之,置于青花瓷盘里清蒸”,也不是馋《红烧老鹅》中那“爪烧透近乎酥烂,浓汤浸润,连骨带皮可以一起吃下去;翅膀要的是接近鹅身的那一段,细而不韧,烧得有点去骨却不溃离。”我馋的是人事,气氛与情怀:南瓜籽放在扁平的大篾席里晒干。在闲得无聊的冬夜里,点把干柴炒上一盘。窗外,寒霜满地,月光清冷如水。坐在火塘边,于磕剥间说长道短,编排出城里乡间的轶闻趣事,聊以打发漫漫的时光。
这样的饮食谈,是让人遐想的美好回忆。写作是一种积累,写作是一种天赋,写作更是一种回忆,对往事的回忆。我太年轻,不能回忆,只有记忆;人到中年,才有回忆的。中年的许若齐若有所思地回忆着,无所事事地回忆着,然后散散漫漫地写作,写和他故乡徽州息息有关的一切,这本书的第二辑与第三辑,均立足于此。因为生于徽州,文字有与生俱来的亲近;如今活在合肥,走笔带光阴荏苒的怀旧。散文是需要怀旧的,我觉得,一篇好的散文,一定要懂得怀旧。对过去岁月的惆怅,能让文字高远。而老许的文章惆而不怅,温柔敦厚,带有道家的玄远之思,已臻很高的境界了。
许若齐的文章都不太长,却能洋洋洒洒,有性情,有见识。像《火桶》《遗老遗少》《老虎灶》等文,一丝惆怅,几点情绪,人性之美,人情之美,传统文化之美,十足的佐料揉在里面。
书读完了,我在心里叹服,老许对语言的把握,真好。
因为懂得,也可能因为自得于平淡中见真趣的生活,又可能老许的内心想还原记忆中的故乡。所以他笔下的徽州是日常的徽州,朴素的徽州,所写的风土人情,也是生活化的风土人情。我不敢说许若齐写出了经典的徽州,但我敢说他写出了纯粹的徽州。
徽州和许若齐,彼此情投意合,适逢其会,徽州在许若齐的笔下朴素古老,许若齐在徽州的眼中应该是圆融通达的吧,因为他分明懂得世俗的乐趣与生活的情趣。且看看他笔下的徽乡秋天:村子很寂静,也很寂寞。寂寞也使狗变得无聊起来,以至于彻底丧失了自己的立场:一见生人来了,居然低声下气地发出讨好的哼哼声,然后摇头摆尾地引领着你直奔主人家的房舍。主人看来离家有时间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扣住了两扇门,也关住了满院的杂花闲草。一株柿树从院墙里孤零零地探出头来,在枝梢头挂起了几个小红灯笼……墙上慈眉善目的老祖宗画像已泛黄,并列着当红女歌星的照片,正风情万种地打量着旮旯里的那件松散得不成样子的蓑衣。一出门迎头遭遇到几只正在散步的鸡,很旁若无人的。有一只伸颈了一声,引出那边水塘里一群鸭子的嘎嘎一片。
我说这是美文,谁都知道;我说这有趣味,谁都看得出来;我说这有十分典型的文人趣味,谁都能体会;我说这样平和的文风,像三月江南细雨中燕子的呢喃,又担心这个比喻太婉约。唉,写作真难,没有马前功夫,又缺笔底手段,只好抄一段旧作,我先前曾说:“以文体而论,剑拔弩张,固然需要一种勇气,而轻描淡写,却也非大修养者莫能为也。”这个观点以前是孤掌难鸣,现在可以引老许为证,我越发坚定不移了。
中国古典诗学中有种召唤,召唤人们回归自然,唐人司空图在《诗品·高古》中有云:“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其实这几个字才是许若齐文章的最好注脚,我这篇文字不过是注脚的旁白。
徽州我没去过,不过没关系,有若齐兄的书,可纸上游。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