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郑珉中:论唐琴的特点及其真伪问题
(2013-04-14 16:5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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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七弦琴),是我国具有悠久历史的弦乐器之一。在传世的古琴当中,时代最早而又可信的,音乐界和古琴家一般都认为只有唐代的制作了。对唐代流传下来的琴,习惯称作唐琴。唐琴流传下来的究竟有多少,有些人认为还有相当的数量。如果是从腹款、题跋来看,或仅从造型特殊、木材和声音好一点来说,这样的琴,其数量确实不少。因此,有人把自己的琴或其师长的琴,认定为唐琴,而且进行种种分析,加以宣传。这样人云亦云,传世的唐琴似乎的确还有不少。但从研究、鉴别古文物的角度观察、分析,则流传至今的真正唐琴,可以作为唐代标准器的琴,虽然还不能比之凤毛麟角,但在传世古琴当中,确是寥若晨星了。所以如今唐琴还有多少的问题,实质上是对这项文物如何鉴定的问题。由于对唐琴的鉴定方法不同,结论自然不同,因而产生了流传数量上的分歧意见。
鉴别古琴的学说,始于宋代。而鉴别唐琴真伪的最早记录,则见于岳珂的《桯史》。到了清代末年,大琴学家杨时百的著作中,也涉及唐琴鉴定问题,并做过反复的论述。可见去唐愈远,作伪愈多,必须加以鉴别鉴定,而不同的鉴定方法,也就随之而来了。
岳珂指出唐琴“冰清”的赝鼎,是审视了造型、断纹之后,发现腹款中有避宋讳的现象,因而确定它是一件伪品。杨时百在著琴书的初期(1811年),在鉴定唐琴方面曾一度采用了以标准器相比较的正确方法。他在《琴粹》中说:“近时都下收藏家,仅贵池刘氏之鹤鸣秋月、佛君诗梦之九霄环佩,其声音木质定为唐物无疑”;又说:“余所藏及所见虽不乏良材,要不能与数琴埒。”并根据这样的鉴定方法,提出了对唐琴流传数量的估计,他说:“欧阳公《三琴记》,唐琴在北宋时已不多得,况更历千年乎,宜今日唐琴如凤毛麟角也。”这一分析十分正确,如今看来,也是符合实际的。象九霄环佩一类的唐琴,的确是不多的。但是,由于杨氏的鉴定方法,着重强调的是声音、木质,而忽视了造型风格、工艺特征,于是逐渐形成一种片面的、不科学的鉴定方法。所以就在他提出上述论点的八年之后,在其《琴余漫录》中竟说:“矛向以为唐琴如凤毛麟角,今乃知并不罕覯。”其后在《藏琴录》中更提出了“今天下唐琴多矣”的错误估计。由于杨氏有“既属唐材,即为唐物”的独特观点,因而才产生了将题有腹款,明明写着万历赵某造的琴,仍定为唐物的失误。
杨氏是清代末年开创九嶷派的大古琴家,着重于古琴曲的演奏,从音响的角度来论证古琴的优劣,有他一定的道理,是未可厚非的。但从他鉴定唐琴的实践来看,仅凭声音、木质作为鉴定的标准,就绝对不能解决传世古琴的时代及其真伪的问题了。因为选择优良古材造琴,在宋代已经盛行了【1】。出自一人之手的琴,其声音也存在着优劣的差异,所以唐雷氏造琴,才用不同质地的琴徽作为区分等级的标志【2】。古材宋制的琴,到今天也经历了近千年的自然变化,有的琴声音可能比唐琴还要好,但它毕竟是宋制。从文物考古的角度来说,唐、宋的制作,必须划分清楚,是不容混淆的。
古代遗留下来的历史文物,无论是艺术品,还是工艺美术品,不同时代的制作,都有着明显的时代风格和不同的工艺特点,即使纯属模拟前人的作品,其某种风格特点也难免有所流露。古琴的造型、结构,虽然有继承传统、陈陈相因的一面,但也存在着时代的需要不同,追求的音响效果不同,而在制作工艺上有所发展的一面。因此,只要继承前人正确的鉴定方法,突破前人错误思想的束缚,用今天鉴别历史文物的常识加以分析研究,则传世古琴的制作时代、唐琴的真伪,是可以划分清楚的。
自清末杨时百之后的半个多世纪以来,在古琴鉴定的研究领域中,不乏其人,不过立言绝少,基本上属于空白。而这一项学术问题,关系着文物的时代划分和音乐史上对传世唐琴的提法,因此在传世唐琴问题上作一些工作还是需要的。今就管见所及,以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唐代制作中的典型器,对唐代制琴所具有的特点、唐代的雷琴、唐代的宫琴与野斲、唐琴的辨伪四个专题,作一简略的叙述。
一、唐代制琴所具有的特点
故宫博物院珍藏一批传世古琴,唐琴中有四张最为突出。这四张唐琴,有的本来是清宫旧藏,有的则原为琴坛名器。有了这样的四张唐琴,就有了比较、分析和研究它的条件,从而也就可以找到唐琴所具有的特点,更好地去理解、识别它了。四张唐琴就是“九霄环佩”、“大圣遗音”、“玉玲珑”和“飞泉”。根据前人所定的琴式和古琴的专门名称,分别叙述如下:
九霄环佩琴(图一、图二):通长124.5cm、肩宽21cm、尾宽15.5cm、厚5.4cm。为伏羲式,桐木斲,紫栗壳色漆,朱漆修补,鹿角灰漆胎,漆胎下有粗丝黄葛布底,小蛇腹断纹。底杉木制,厚1.5厘米,龙池凤沼均作扁圆形,贴格为一条桐木薄片接口于右侧当中。腹内纳音处微隆起,当池沼处复凹下呈沟状,深2cm、宽3cm,通贯于纳音的始终。琴背龙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池下方刻篆文“包含”大印一方,池旁右刻“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庭坚”行书十字;左刻“泠然希太古,诗梦斋珍藏”行书十字及“诗梦斋印”一方。在足的上方刻“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苏轼记”楷书二十三字。凤沼上方刻“三唐琴谢”椭圆印,下方刻“楚园藏琴”一方印。腹内左侧刻有一寸许楷书款:“开元癸丑三年斲”七字。琴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形制极浑厚古朴。铭刻中以“九霄环佩”及“包含”印为同时的、最早的镌刻,苏、黄题跋及腹款均系后刻。琴首一双护轸为紫檀木所作,当为清康熙年间、著《五知斋琴谱》的广陵徐祺重修的标志。诗梦斋为清末北京名琴家佛尼音布的别号。三唐琴榭和楚园均为清末贵池刘世珩的别名。这张琴自清代末年以来,是为古琴家所仰慕的重器,视为“鼎鼎唐物”和“仙品”,《琴学丛书》和《今虞琴刊》均有著录。杨荫浏先生所著《中国音乐史稿》附图及民族音乐研究所编印的《中国音乐史参考图片》均采用发表。
大圣遗音琴(图三、图四):通长120cm、肩宽20.5cm、尾宽13.4cm、厚5cm。为神农式,桐木斲,漆作栗壳色与黑色相间,局部有朱漆修补,鹿角灰漆胎,蛇腹断纹之中现小牛毛断纹。底厚1cm,圆形龙池,扁圆凤沼。腹内纳音微隆起。琴背龙池上方刻草书“大圣遗音”四字,池下方刻“包含”印一,池之两旁刻隶书铭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十六字,均填以金漆。腹内在池之两侧有朱漆隶书款“至德丙申”四字。琴声松脆响亮,饶有古韵。造型浑厚,制作精美,金徽玉轸,富丽堂皇。其铭刻、腹款均为原作。这张琴为清宫旧藏,一直被存放在宫中庋藏珍品文物的南库之中,由于岳山裂缺,琴面因屋漏而附着了一层坚厚的泥水锈污,俨如漆皮脱尽之状,因被清室善后委员会定为“破琴一张”载入了点查报告。一九四七年被王世襄先生发现为唐琴,后经名古琴家管平湖先生的精心修整,将锈汗除尽,而原来的漆色断纹丝毫没有受到伤损,完全恢复了千年古器的本来面目,遂成为传世唐琴中之最完好者。
飞泉琴(图七、图八):通长122cm、肩宽20cm、尾宽14.5cm、厚4.5cm,为连珠式,杉木斲,硃漆,鹿角灰漆胎,蛇腹间冰断纹,底厚1.2cm,龙池、凤沼均作长方形,贴格为漆制,厚约0.2cm,亦现蛇腹断纹,脱缺不全,向内略高于底板。腹内纳音为桐木制,粘贴于琴面之背,微呈隆起状。琴背龙池上方刻草书“飞泉”二字及篆文“贞观二年”双边印一方,池下方刻篆文“玉振”方印及“金言学士卢赞”双边长方印各一。池之两旁刻篆书铭文“高山玉溜,空谷金声。至人珍玩,哲士亲清。达舒蕴志,穷适幽情。天地中和,万物咸亨。”三十二字。惟飞泉二字及玉振印填以金漆。腹内未见款字。琴音清雅松古,形制秀美。铭刻以飞泉、玉振印及篆书铭文最早,贞观二年及金言学士二印最晚,但均为古代的镌刻。这张琴在民国初年,也是北京琴坛上的一件名器,为当时的琴家李伯仁所珍藏,当时名古琴家杨时百把它视为鸿宝,《琴学丛书》、《今虞琴刊》中均有记述。一九四七年,该琴复在北京出现,为名古琴家管平湖之弟子程宽所得,乞管氏为之修整,由于发音沉细温润,乃将岳山承露去短,并在龙龈上安装金属,成为现在的形状。但因经历了十年的沦落,出现了一些损伤,漆色和声音皆发生了一些变化。
以上这四张唐琴的造型、木质、漆色、断纹、声音各不相同,制作的先后也不尽相同,但就其制作风格、漆质断纹、音韵、铭刻四个方面进行比较、分析之后,在这四张琴上,就能清楚地看出它们的共同特点。这些特点,无疑就是唐琴的特点,也就是唐代制琴的时代特点。
唐琴的制作风格
一般人往往把形制宽大、造型特殊的琴视为唐琴,其实传世唐琴中也存在着尺寸一般、造型普通的仲尼式琴。仅就上述四张琴的造型来说:伏羲、魏杨英、连珠式琴,在唐以后的制作中是屡见不鲜的。神农式的琴,后之制作虽然少见,但其造型并无古怪特异之感,而其尺寸也并不过于长大、宽厚。
古人总结唐琴的特点,提出了“唐圆”两个字,确是指出了唐琴一个方面的特点。因此,有的人把琴面弧度大一点、比较圆厚,再加以声音或断纹再好一点的琴,也都定作唐琴。这种看法也是不全面的。就上述四张琴来看,琴面的弧度、厚度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因此,琴面浑圆的琴,并不见得就是唐琴。
从上述四张唐琴的造型来看,其风格特征是,正面:由额至肩,由肩至腰,由腰至尾的三个部分,长短宽窄适度。没有耸肩,束腰、小尾之象,而是肩不觉太宽、尾不觉太狭,两者的比例十分协调。背面:龙池开在中部之中,长形的池上距肩约9cm,凤沼在腰尾之际,双定置于腰部的中间,没有龙池偏上接近肩头和长大或短小的现象,极规矩有法。侧面:琴面的弧度由肩至尾完全一致,平度是自肩至额逐渐下斜,没有肩圆尾平或不低头的现象。其最为独特迥异常琴之处,乃是项与腰两处边沿的特殊处理。漫圆肥厚的琴面,其面与底的上述两处边沿,都是作了圆处理的,如九霄环佩、大圣遗音两琴就是如此。琴面不甚肥厚者,其面上的这一特点就不很显著,如玉玲珑、飞泉就是如此。而底部项与腰的这种特点,不管琴面是否肥厚却都是非常显著的。
琴的项和腰部是内收的部位,是侧面出现厚度的所在。唐琴为了使琴面边侧的厚度协调,不使人感到蠢笨,用这种方法以减薄两处的厚度,达到造型上轻巧优美的效果,这是唐代断琴家卓越的艺术创造,是唐琴独具的特点,也是唐琴的时代风格。即使造型与这四张琴完全不同的唐琴,如师旷式等,这种特点也是具备的。在这四张唐琴中,这种特点在九霄环佩的底部似乎是不存在的,因为九霄环佩琴经过了重修,漆胎业经修补,所以这一特点不明显了,不过在琴的肩头及右足下部,未经磨礲之处,这种特点还是依然存在的。
对于古琴中项与腰的边沿作了圆处理的琴,有的古琴家把它视为唐代的宫琴,于是这个特点就成为宫琴的特点了。这种看法是不对的。第一,宋以后历代都有一些仿唐之作,也具有这种特点。第二,官琴与野斲及官琴有定式之说,据称始自宋代,不能用后世的制度来推论前朝,推论绝不等于事实。即以这四张唐琴来说,从木材、铭刻来看,也绝不能说都是宫琴,而唐琴独具的特点却完全一致。可见宫琴所有民琴所无的说法,是非常不确切的。关于宫琴、野斲问题,将在以后的章节中另行论述。
唐琴的漆质断纹
琴上的髹漆,是由漆胎和光漆两部分结合而成的。它是在制成的漆胚上先施以漆灰胎,然后再施以不同颜色的光漆,两者都是经过若干次的漆和磨才完成的。漆胎的厚薄及其所选用的原料,关系着琴面承受压力的程度和耐磨擦的问题,对于琴音的清润坚脆,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并不仅是为了光滑美观而已。尤为重要的是,它还关系着一张琴能否经久不坏、流传千载的问题。这四张琴,都经过了不同时代的、不同程度的修理,而所以能保持原来面貌和流传至今,就因为漆质好、坚固耐久之故。
古琴的修理状况,表明它在流传过程中的损伤程度,而损伤的轻重又和客观保存条件密切相关。大圣遗音琴,在清宫的南库中,屋漏经琴面而下不知有多少岁月,以致泥水锈结琴面,将漆色、断纹和金徽全部掩没,后经高手修理,才得以完全恢复原来的面貌。虽然它经过了多年的泥水浸沤,而漆胎却毫无浮起欲脱的现象。正因为长锁深宫,也才免遭磕撞磨擦的伤害而较为完整。飞泉琴经历了十年的沦落,所以才出现了多处新的损伤。不过假如不是唐琴,漆胎不是那样的坚固,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不成一件东西了。
这四张琴的漆胎所用的原料,都是比较有一定厚度的、生漆调和的纯鹿角灰,别无其他杂质。所以经过长期使用,多次修理,即使表面光漆已被磨尽,露出了粒粒白色的鹿角灰,甚至显现了更下面的黄色细鹿角灰胎,却依然是坚固光滑、不碍使用的。飞泉琴,在面漆中偶现出极细金屑,乃是古人重髹朱漆时所施用的,从它伤缺处漆胎的断面来看,纯鹿角灰的特点,仍是清晰可辨的。
这四张唐琴的漆质相同,而断纹又各有特点,形象疏密并不一致。为了说明这种现象,不得不对断纹形成的原因作一些探讨。
宋代赵希鹄在其《洞天清禄集》的古琴辨中,对断纹发生的原因,作了一些论证。他提出了三点:“他器用布,漆琴则不用。”“他器安闲,而琴日夜为弦所激。”“岁久桐腐而漆相离破。”这种说法,是不确切的。上述四张唐琴中,现在明显看出来的,有两张琴是漆下用了布的,而依然是通体断纹。清宫殿堂上高挂的黑漆匾额及明清床榻桌椅漆器,并不为弦所激,依然是断纹累累。清宫旧藏的金属胎雕填漆盒、紫砂陶砚的漆底上也出现了断裂纹,足见并非“岁久桐腐而漆相离破”的问题。
就目前已经看到的传世漆器来说,除了夹紵、绸胎之外,大体不外乎木胎、金属及陶胎三类。发生在木胎器上的断纹,和木材的纹理是正相反的。直木纹上则现横的断纹。古琴的首尾两端,为木材的横断面,就很少见到有琴身上那样的断纹,而多是不规则的裂纹。如果是开了舌穴,后装的凤舌,则因为使用了横材而出现竖的断纹。可见断纹形成的一个原因,是随着木材的伸缩而发生的。金属、陶胎上不存在木材那样的纹理,因而产生无定向的断裂,可见断纹形成的第二个原因,是年久漆质老化的结果,断纹的产生是一种物理现象。古琴上断纹的形状、疏密,是因木质、纹理不同,漆胎的厚度及有无布底诸因素决定的,所以这四张唐琴的断纹才出现不同的形状。
这四张琴上的断纹虽然不同,但在大断纹之间,都现出不同程度的细牛毛纹,乃是显著的共同特点。赵希鹄说:“盖琴不历五百岁不断,愈久则断愈多。”这一论断今天也还需要加以补充。所谓不历五百岁不断,所指的即使是鹿角漆胎较厚的琴也不免过甚其辞。所谓愈久则断纹愈多,则是指的出遍长断纹之后,断纹之间继续出现的细小断纹。因为有些明清之际所制的、漆胎质地酥松的琴,无须五百年而断纹已是大小相杂、参差密布了。不过从大圣遗音琴的断纹上,可以清楚看出这大小两种断纹的确不是在相近的时间内产生出来的。长断纹是最初形成的,是随着木材的伸缩而断裂的,一般是翘起如“剑锋”,有的已微露漆灰胎,尤其是接近琴之两侧,这种特点最为显著。细小断纹,则是在长断纹出现以后陆续发生的,是随着漆质的继续老化而产生的。在这四张唐琴上,这种细小断纹,虽然也因漆胎厚薄、有无使用布底而有疏密多少之别,但在未经重加髹漆之处,这种断纹或多或少都是明显存在的。即使已重漆过,只要长断纹已经显现,则认真观察,在某些部位某些断纹之间,必能发现这种细小断纹的。
唐琴的音韵
古代遗留下来的琴,声音各不相同,大体可分为三类:即苍古、清脆和介乎两者之间的。音量上也有洪大、沉细和介乎两者之间的。这种差异,是由琴材的木质、漆胎的厚薄、斲制的手法所决定的。一个手法非常高超的斲琴名家,为了追求好的音响效果,对于选材、施漆、造型、尺度那是精益求精的,所以宋人就非常重视唐代名手的作品,并着重地记录了他们斲琴的方法,写出“槽腹秘诀”【3】。不过,即便是一个人同时期的制作,每一张琴的声音也会有区别的,所以唐代西蜀雷氏才用四种琴徽来区分等级。可见琴音的差异,从制成之日就存在了。但是,一张古琴的声音和音量也是会发生变化的。由于琴体或某一部份结合的牢固程度发生变化,应粘牢之处松开了,或部分松开了,都会带来声音上的变化。或者后人重加修斲、减薄了某些部分,也可以使一张琴的声音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如飞泉琴,经过了沦落转移,胶合线部份开裂,声音竟由清润变成苍古就是明证。这样的琴,声音虽然很好,但因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失去了固有的特点。只有胶合线依然牢固,而父未经后人重修的唐琴,才保留着本来的音韵特点。因此,今天流传下来的唐代制作,始终保留着当初独特之点的琴,就更可贵了。
唐人制琴的音响效果,据宋人的记载可以知道,两种不同的特点是同时并存的,所以有“清雅(雄)沉细”,“虚鸣响亮”。“温劲而雅(雄)”,“激越而润”【4】的不同说法。可见发音沉细、温劲清雄的和发音响亮、激越而润的琴,唐宋人都是并重的。不过宋人更注重发音精实脆透的琴,所以把声音大而缺乏琴韵的琴声称作“筝声”【5】。在宋以后,人们总结了纯粹完美的琴音,提出了“奇、古、透、润、静、圆、均、清、芳。”以达九个字作为衡量琴音的标准,称作“九德”。这九个字,是指一张琴上的声音,应该具备的九个特点,都具备了就是九德兼全的,才可以称作声音纯粹无少疵病的琴。而九德兼全的琴,在唐宋古斲中也是极为少见的。这九个字当中,用芳字来形容声音较难理解。据《说文》的解释,芳,即芳草。而芳草则是清雅宜人的,用芳字形容琴音,大概是意喻弹起来令人不忍释手。今天品评唐琴的声音,只能以古人的尺度来衡量它,才能理解古人断琴的卓越技艺,对千年以上古琴的音韵,也才能作出较为贴切的评价。
这四张唐琴的声音各不相同,但用这九个字来衡量,有的可以说是九德兼全,声音纯粹完美,有的虽未兼备九德,却具有奇、古、透、圆、清的特点,这些特点综合起来,构成了唐琴声音的独特韵味,这种韵味,习惯称作“古琴味”。有古琴味,乃是这四张琴的共同特点。一张琴的音量及其松透程度,通过重加修斲,是可以有所增大和改进的,但这种唐琴声音的韵味,则是无法修得出来的,因为唐琴不仅本身的材质优良、制作得法,更因为它经历了千年以上的自然变化,才具有更好的震动和共鸣的性能,所以才出现今天的这种独特韵味。
唐琴的铭款
古琴背面镌刻的文字和印章,有的是在琴制成时就刻上的,有的是后人加刻的。刻的内容,一般有题名、闲文印、铭文以及藏印和跋语。这些镌刻,大都刻在龙池的上下左右方,取其面积大而又是显著的位置。至于凤沼两侧及下方,有铭刻的极少,有也多为收藏者的题记。题名,绝大多数是刻在琴项的当中。但也有颠倒过来,刻在双足之下的。也还有将题名刻于龙池之下的,不过这种题法,往往时代较晚。从已经见到的唐琴来看,题名都是用二至四字。印文以两字为多,四字较少,内容都是形容该琴的声音特点。而铭文内容则包括较广,可以涉及材质、声音以至于音响效果,等等。琴背未刻一字,或题遍满身且多署有名款,这两者在传世唐琴中尚未见过。凡刻有古代名人的题识、印记的唐琴,大体都是后世之好事者弄上去的。古琴在题识上作伪的现象,与传世的古书画、古砚相同。因此,对于所刻历史上名人的题识、印章,是必须认真加以研究的。如九霄环佩背面苏东坡、黄山谷的题跋,虽然书体酷似,而刻工既晚且劣,作伪的痕迹是非常明显的。
至于唐琴的腹款,从宋人记载中可以知道,多是墨笔书写的,今天见到的,极少的硃漆书与刻款,是记载中所未有的。唐琴的墨书腹款,因经历了千数百年,随着木质的老化变色以及手指触磨的损伤,如今已看不见字迹,成为无款之琴了。如飞泉琴,根据《今虞琴刊》的记录,在半个世纪以前,还可以看出一行“古吴汪崑一重修”的墨书腹款,而今却已涣漫烟灭,再看不到一点字迹了。这样的琴,由于见不到腹款,不能知道斲者和制作的确切年代,这是十分可惜的,但比之后加伪款、徒乱人意的还要好一些。九霄环佩琴的一行腹款,将开元癸丑元年,误刻为三年,显然是后人刻款的失误,暴露了作伪的马脚。当然也有可能是根据一行模糊的墨书腹款,重新勾刻时误将元字看成了三字,但它毕竟是后刻的。其实一张好的唐琴,在上边加刻一些假的题跋、印章,或者刻上一行名家的腹款,简直是画蛇添足。不过本来是一张唐琴,也不因为有某些作伪就不是唐琴了。所以这样做,既不能为之增光,也不会因之减色。如果像大圣遗音琴上的镌刻及朱漆书四字腹款,都是唐人的真迹,在唐琴的铭款中,当然是十分可贵的。
这四张唐琴的题名,“包含”、“玉振”印及四句和八句的铭文,无论在书体上、印文的篆法上,都有明显的时代性,而且笔划生动,刀法流利,所填金漆,断纹已通。这证明它不是断纹产生后的镌刻。
总之,从以上四个方面可以清楚看到,四张唐琴上所具有的共同之处,也就是唐琴的四个特点。宋代及以后的制作,偶然也具有上述的一二特点,有的看上去颇似唐琴,但上述的四个特点,它绝不能兼而有之。因此,辨别一张琴是否为唐代的制作,四个特点是缺一不可的。
唐琴的分期
这四张琴虽然那是唐代的制作,具有上述的共同之点,但就造型和内部构造的处理手法上看,又存在某些变化和区别。这种区别的存在,是因为制作年代的先后不同,不仅是出自不同作者之手的缘故。
今天对已经看不见款字、或者没有款字的唐琴,要确定它制作的具体年月,是不可能的。不过根据古文献记述的某些具体特征,和有确切腹款的标准器加以对照,对开元、天宝之作,大体上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可惜文献中涉及唐琴形制和具体特点的记述太少了,因此,还必须按照古琴在形制上的发展变化,与标准器对照,再与同时期的其它工艺品的发展特点相印证,这样,关于琴的相对制作时代,如一个朝代早中晚期的作品,还是可以划分出来的。
这四张唐琴中,有具体年款的标准器是大圣遗音琴,其腹款是“至德丙申”。即安史之乱,唐肃宗灵武即位,建元后的制作,是典型的中唐器。用这张琴与九霄环佩相比较,九霄环佩的形制比中唐器更加浑厚古朴,无疑要早于大圣遗音琴。根据苏东坡杂书琴事的记载,开元十年造的唐琴腹槽特点,与九霄环佩的构造正相符合。因此九霄环佩要早于大圣遗音,大体上是可以肯定的。飞泉琴,古人虽然在龙池上刻了“贞观二年”的印章,由于琴面弧度的变化、腹内的制作方法、池沼长方、额下笔平,这些现象均与唐以后的琴制极为相似,浑厚古朴已经演变成秀美之状,从气质上来看显得比较轻薄。因此把它定为晚于中唐的制作,是比较接近实际的。
以唐代工艺品的发展情况来看,盛唐时期的制作,其特点是工艺极精,很有气魄,气度较中唐尤为浑厚。而晚唐的作品,其气度比中唐的就颇为逊色。用这种观点来看这四张唐琴,九霄环佩早于至德丙申,应为盛唐时期的制作。飞泉则晚于至德丙申,应为晚唐的作品。玉玲珑琴,尺度虽略小一些,然犹有浑厚之象,气魄甚于飞泉,是则晚于大圣遗音而早于飞泉,应为中唐后期所制。
有人可能要问:这四张唐琴所具有的不同之点,是否为同一时期不同的人、不同地区的制作而形成的?可以肯定地说,绝对不是的。同一时期的不同地区和不同人物的作品,是会存在某些差别的,但一个时期作品的艺术风格总是相同的。例如,从唐代陶俑的发展变化来看,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区别是非常明显的,那些陶俑虽然均出自洛阳,但肯定不是出于一人一家的制作。而同一时期的风格却完全一致。再以唐代的宗教佛像来说,四川、敦煌、河南、山西地区不同,但同一时期的作品,都具有鲜明的、共同的风格,就是明证。可见四张唐琴的不同之点,确是不同时代的风格之异。
古琴虽是乐器,而其制作则属于工艺品的范畴,因之用研究古代文物(包括工艺品)的方法加以观察分析,那么唐琴在形制上的发展变化过程,是可以看清楚的。因此,这四张琴既可以肯定都是唐代的遗物,又可以区别出制作的先后时期,从而可以看到盛唐以来古琴在形制上的变化情况。
唐代古琴流传到今天,已经有一千二、三百年了,它经历了宋元明清各代直至今日,曾度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烽烟战火和天灾人祸,幸而被保存下来,既未殉葬幽泉,长埋地下,也没有被盗卖出国,流落异邦,其间不知得到了多少稽康之流的人呕心沥血珍爱护持。据说国内有的博物馆和某些音乐教研单位也收藏了几张唐琴,与这四张琴风格特点完全一致的唐琴,在北京、上海等地民间还有少数的收藏。不过把这些琴都加在一起,传世古琴中的真正唐琴,也还可以说是寥若晨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