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每到春上古会多,这大概也算是传统民俗了。我供职的这个地方,有一年搞一个统计,一个县竟有近百个固定的古会。也就是说在过了春节到收麦这几个月,几乎每天就有几个古会。这个时期乡村两级干部,中午不用说多是在赶会的酒桌上。有人借此抨击他们,说他们喝酒喝死了。有一年我们这里有一个乡长,上级来检查抗旱浇麦时他正好因赶会喝酒喝多了,被省报点名批评。批评文章的题目极具想象力和杀伤力:“乡长喝死了,麦子渴死了”。这个乡长因此被免职。其实这个乡长不过是倒霉者,用俗话说叫撞到了枪口上,春上赶会喝酒,几乎是如今农村的一道风景。襄城县有一个喝酒节,就是三月份的一个古会。因古会在首阳山上,在会上喝酒的人又特别多,故干脆叫喝酒节,如今远近闻名,成为襄城一大文化现象。我曾写过一篇散文<<首阳山喝酒>>,记录的正是当时真实情景和感受。
那一次去首阳山喝酒,是我转业到地方工作后唯一一次纯意义上的赶会。之前我几乎没有为赶会而赶过会。我不喜赶会,是因会上太嘈杂,没有看热闹买东西或喝酒的欲望,所以对赶会有一种排斥心理。当然我这是说的现在,童时恰恰相反,梦中都曾去赶会。特别是去赶铁山庙会。这原因其实很简单:小时候见过的东西太少,铁山庙会是我们老家方圆百里最大的古会,会上有两台大戏,更有四面八方的商贾和三教九流云集这里,所以去那里能满足自己的许多好奇心。
小时候虽然做梦都想去赶会,但真正去赶会记得只有三次。去的这么少,原因也很简单:一是铁山庙会一年只有一次,二是离我们家太远,有二十多里;二十多里在如今不算什么,坐公共汽车或骑摩托,十几分钟就到。我小时候可不行,不要说汽车摩托车,自行车都少得可怜.我父亲虽有一辆破永久,但他要靠它驼着上班和走乡去村.小孩子不要说骑了,摸一摸也高兴得手舞足蹈.因此去铁山庙会,不管老小不管远近,几乎都是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走去.所以去赶会,不容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钱少,没有钱去赶什么会?看好东西买不成看好吃的吃不成,那不是找罪受?
小时候去会上的那三次,一次是三爷带我去的,两次是上中学时和同学一起去的.三爷带我去的那一次印象最深,那一天是农历三月十八,是铁山庙会的正会。三爷在路上不停地讲故事,都是关于他自己的.现在想起来,我还很感谢三爷:他不仅意外地带我去第一次赶会,还一路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或许他是真正地爱我,或许他只是为了让我一路上为他做伴.总之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赶会时一路上的情景.我跟在三爷屁股后面,几次忍不住要摘路边地里散发着清香的碗豆角时,三爷都喝一声:出来,不能摘的.接着三爷就开始讲故事.我迷惑,他并没有回头,怎么就知道我要摘豆角?从三爷的故事里我知道:他原来是个了不起的人,曾在日本兵追赶的紧急关头,不慌不忙假装摔倒在红蓍地里,用脚架着鸟枪打死两个追赶的鬼子.说到这个故事时,三爷自豪地让我看他腰里的军用水壶,说这就是鬼子的.后来我从很多人嘴里证实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至于到了会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看玩把戏吃油馍和买“风呼噜"了.三爷都干了些什么,记不太清,反正我老是在看什么东西入迷时被他突然揪着衣领子说:跟紧我,别跑丢了。他回家时全副武装的样子:一把挑麦桔用的杈,一把扬场用的木锨,几把割麦用的镰,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反正好像都和收麦有关系.三爷回家的路上一点儿都不显得累,一付雄姿英发的样子,那杈和木锨,就像他从鬼子手里缴获的三八大盖.我虽然累得腿酸,但一只手掂着香喷喷的油馍,一只手举着呼呼转动的风呼噜,累也就忘到脑后了。
和同学去的那两次,玩得更是开心,几乎是整天的泡在会上。其实并没有真正买什么东西,看戏也极次要,几乎全是云来雾去地喷,边喷边围着会场内的各式小摊或卖艺人转。会上除了戏班,还有很多跑江湖的艺人,玩把戏的,说书的,玩猴的,卖膏药的,等等。让人眼花缭乱。吃得当然更多,都是特色小吃。碰到漂亮女孩,少不了眼睛要忙活一阵子。那时的铁山庙会在铁山的山坡上,并不见什么庙,风景却是不错,在会场转久了,可以到会场外的草地上或树林里玩一阵,或用刚买的弹弓打麻雀,或讨论谁买的草帽漂亮以及艺人的绝活如何绝。山坡上有碗豆地,正是碗豆苗扬花的时候,豆苗可以吃,嚼着一股清香味。听着远处的锣鼓,看着地里嫩汪汪的绿色,有时忍不住去偷一些嫩豆苗甚至嫩豆角吃。但要十分小心,让主人看见是要臭骂的。
这些,都成遥远的过去了。
今年五一,恰巧和铁山庙会重合,我便决意回去,一是看望母亲,二是赶铁山庙会。我想在古会上,寻找一下记忆中古会的痕迹。
从许昌到舞钢,二百多里,是小时候我家到会上距离的十倍,但我用了小时候去会上一半的时间,就走完了这二百多里。我开着车还在心里自我感慨:想想那时候用脚一步步量到会上,看到个拖拉机都把眼睛瞪得溜圆。时光流逝,真是今非昔比啊。
今非昔比的还有古会。古会从山上迁到了山脚下的城市,被生硬地塞进几条街道。仍是人山人海,但却没有了将锣鼓和唱腔带向遥远的旷野的风,没有了山地里嫩绿的碗豆苗,没有了以戏台为轴心的圆形会场的热闹和亲切。除了楼房还是楼房。街道里塞满了人,有空隙的地方塞满了小汽车摩托车三轮车架子车自行车。卖热豆腐糊辣汤等特色小吃的小摊小贩和记忆中的江湖艺人,竟都不知去向了。
再也找不到了小时候赶会的感觉。
相传铁山自春秋战国时就为楚、韩冶铁重地,并设有铁官府。明嘉靖年间,陕西总兵杨凸将军受命在此开矿炼铁,后因奸臣所害,杨凸将军悲愤欲绝,触岩殉节。其妻携幼子千里寻亲,惊闻噩耗,痛哭三日三夜,于农历三月十八日午时气绝而亡。当地百姓为其夫妻合葬,并建“将军庙”和“奶奶庙”,合称铁山庙.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日至三月二十日,举行庙会,以示纪念。该庙会绵延至今已有四百余年.时至今日,铁山庙早已不知去向,古会又触入了太多的现代的东西,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古庙会了.来这里的人们怕绝大多数不知庙会的来龙去脉.它物资交流的经济意义远大于纪念意义和文化意义.如我等,便对今天的庙会有些隔膜了.当然,或许是我已不再需要用古会来填补和充实生活,因此我只是在会上匆匆地挤了一会儿,就匆匆地走了出来。我真切地觉出:古会已没有了我记忆的故事。
那泥捏的叫曲和精巧的风呼噜呢?那玩把戏的和说书的艺人呢?那嫩绿的豆苗和弹弓呢?还有,那空旷然而却清爽的风呢?
走出拥挤的会场时,我看到了冷落在路边的卖草帽者和卖扫帚的老人,赶紧拿出照相机照了下来:我担心他们会在某一年的庙会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油馍摊仍是古会上的风景

看戏的几乎清一色是中老年人

卖扫帚的老人

卖草帽的人

箩头:可以称为比较粗糙点的手工艺品

簸箕:也是我们那里常见的

竹筢:我小时候就曾用过

偶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几个江湖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