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苏东坡在海南(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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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在海南(组诗)
洪烛
【苏东坡比屈原走得更远】
——写在海南儋州的东坡书院
你比屈原走得更远
走过眉州、杭州、湖州
走过黄州、惠州、儋州
你比屈原走得更远
走过诗经、楚辞、汉赋
走过唐诗、宋词、元曲
你望穿了屈原问过的天
见到了屈原没见过的海
同样被放逐,你的牢骚怎么比屈原少呢?
我懂了,你要以笑声
写自己的《离骚》
你的问题其实与屈原一样多啊
只不过,比他还多了一个答案:
帝王,不值得诗人单相思
诗人自己就是无冕之王
黄州、惠州、儋州,哪一个不是你的王国?
你以蓑衣作为铠甲,你用斗笠为自己加冕
天底下最自由的流放者啊,有更多的故乡
这就是你的理想:
要把屈原遇见的死胡同给打通
要把屈原没走完的路给走完
见到大海之后你真正想通了:
汨罗江算什么呀?笑一下不就过去了吗?
只要跨过汨罗江,再没有什么
能拦住勇往直前的诗人了
在天涯海角,你若有啥想不开的
不仅可以问天,还可以问海
苍天是哑巴,而大海每时每刻
都在以涛声回答
【苏东坡的载酒堂】
从眉州载酒到杭州
酒就有了雨水的味道。那是巴山蜀水啊
从杭州载酒到湖州
酒就有了湖水的味道。那是西湖之水啊
从湖州载酒到黄州
酒就有了河水的味道。那是倒淌的河流啊
从黄州载酒到惠州
酒就有了江水的味道。那是赤壁之水啊
从惠州载酒到儋州
酒就有了海水的味道。那是沧浪之水啊
淹死过屈原,却淹不死苏东坡
你载着酒,酒也载着你
渡过万水千山
你载酒、载歌、载舞、载春梦
写一部自己的《离骚》:醉比醒好
笑比哭好,多情就别怕被无情恼
“此心安处是吾乡”,江湖之远
好过庙堂之高
天涯海角,正好美美地睡一觉
【李白的夜郎与苏东坡的儋州】
李白被唐肃宗流放夜郎,途经巫山
改为赦免。他重获自由
从白帝城放舟东下江陵,在船上
口吟《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浑身轻松啊
苏东坡被宋哲宗贬谪儋州
一个比夜郎还远、还要蛮荒的地方
中间隔着一道海峡
他算是走到天涯了。在鹿回头的地方
诗人没有回头。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还想再走几步,走到天尽头
就可以把皇帝忘得一干二净
彻底地面对自己
他算是走到海角了。在大海拐弯的地方
诗人没有改变方向
还是认定自己是对的
在儋州,苏东坡的塑像
一律是坐北朝南
他每天面朝大海,并不是因为大海有多么好看
只为了有一个理由
背对皇帝。浑身轻松啊
儋州,苏东坡的夜郎
他却在这里找到了光明
【桄榔庵,苏东坡的草堂】
“东坡居士谪于儋州,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苏东坡《桄榔庵铭》
只知道四川成都
有杜甫的草堂
来到海南儋州,发现
苏东坡也有草堂
苏东坡的草堂叫桄榔庵
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是哭着唱出来的
苏东坡的茅屋也曾为海风所破
他却乐呵呵的:“沧海何曾断地脉
珠崖从此破天荒。”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
杜甫的草堂有一口井
我为之写过一首《水镜子》
苏东坡的桄榔庵也有一口井:东坡井
我从井水里看见杜甫的脸、东坡的脸
以及我自己的脸
隔着沧海桑田
诗人的心都是相通的
杜甫的草堂门庭若市
苏东坡的草堂稍显冷清,迎接的
都是一些跟他一样远游的人
毕竟,已经是天涯了
幸好,这里有诗歌的最后一个驿站
苏东坡的草堂里什么都没有
只是墙壁上挂着一顶草帽
够了,在我眼中
那是天底下最辉煌的桂冠
【苏东坡,比白居易更大的乐天派】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迎送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苏东坡
你说食无鱼,我却有东坡肉
你说出无车,我却有木屐
你说无以为家,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此心安处是吾乡
你说长铗归来乎,我说归来又去兮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田园将芜胡不归?
你说逐客无消息,我说明月几时有?
你说冠盖满京华,那算啥呀
比不上我头戴的斗笠
你说“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也有新衣服啊。我的华服是蓑衣
你问我平生功业,我笑着伸出三根指头:
“黄州、惠州、儋州。”还不够吗?
哪一个都够别人修炼一辈子的
你说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
那是我的偶像呀。在香山的东坡、唐诗的下游
还住着一个人,是更大的乐天派
【海南岛的谪仙人】
我是玉掌仙,谪来海南村。多生宿业尽,一气中夜存。
——苏东坡
他是苏洵的儿子
又是苏辙的哥哥
还是李白的弟弟:双胞胎一样的谪仙人
他是黄庭坚的同学(并称“苏黄”)
又是辛弃疾的盟友(并称“苏辛”)
还是陶渊明的接班人:在儋州找到失传的桃花源
他是永远的杭州市长(苏堤为证)
又做过黄州团练副使(前、后赤壁赋为证)
还被贬为琼州别驾:官越做越小,胸怀却越来越大
他“上可以陪玉皇大帝
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中不溜秋的时候就做个诗人吧:陪一陪忘我的自己
他流放到蛮荒的海南岛
只带了一本书:《陶渊明集》。就不寂寞了
我跨洋过海,也带了一本书:《苏东坡传》。很管用
【苏东坡的防波堤】
苏东坡走到哪里,就把月亮带到哪里
杭州有三潭映月,黄州也有
只不过摇身变成两篇赋:前、后赤壁
苏东坡走到哪里,就把西湖带到哪里
杭州有西湖,惠州也有
情同姐妹,虽然相隔十万八千里
苏东坡走到哪里,就把苏堤带到哪里
杭州有苏堤,儋州也有
当然,已不是湖堤,而是海堤
走在这条原本无名无姓的防波堤上
我寻找苏东坡的脚印
苏堤延伸到这里,就再也走不动了
因为它有了一个新名字:天涯
苏东坡走到哪里,就把风景带到哪里
杭州有他的湖景房,儋州有他的海景房:桄榔庵
苏东坡的胸怀越来越开阔了,已不满足于
装一个西湖,还装得下整座大海
惊涛骇浪的大海,在他眼中也没啥了不起的
只不过是一个会发脾气的西湖
【海南儋州的东坡书院,主客问答】
“还有比乌纱帽更好的帽子吗?”
“斗笠。”
“还有比官靴更好的鞋子吗?”
“木屐。”
”还有比东坡肉更好的下酒菜吗?”
“烤生蚝不用加盐。有海水做调料。”
“还有比王母娘娘的蟠桃更诱人的水果吗?”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什么叫天涯?”
“离皇帝最远的地方。”
“什么叫海角?”
“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在天涯海角,你会想家吗?”
“这就是我的家啊。以前一直在想
现在终于找到了。”
“你在杭州留下苏堤,在儋州会留下什么?”
“留一座露天的书院吧。每一串脚印
都可以当成书来读。
你读到的,是别处没有的:
一个赤脚的东坡、赤膊的东坡、赤子的东坡……”
【苏东坡来过的古盐岛】
古盐田里能长出什么?
长不出花,长不出草
只能长出盐
古盐田里除了长出盐
还能长出什么?
还能长出诗
不管是最富饶的城镇
还是最贫瘠的荒野,诗无处不在
苏东坡就曾经用一桶海水
晒出了几粒盐
古盐田里除了长出盐、长出诗
还能长出什么?
还能长出诗人的脚印
瞧,那一串模糊的脚印
分明竖着写道:“苏东坡到此一游”
即使在什么也长不出的荒岛
诗人也注定是第一个拓荒者
【在儋州的森林客栈,听调声《千年江水万年鱼》】
庄子用月光酿造千年的海水
苏东坡陶醉于其中,成为长命百岁的鱼
北溟之鱼游于南海,来的时候名鲲
化而为鸟,去的时候名鹏
别人问我:东坡是什么意思?
象征着鲲鹏啊,不管在深水里
还是高空中,都能一个劲地逍遥游
苏东坡用歌声酿造千年的江水
我陶醉于其中,成为冷暖自知的鱼
尝过海水的咸、江水的涩
发现诗人的泪水是甜的,那是心里的苦海
酿成的一滴蜜。你说珍贵不珍贵?
在大师面前,我只能算小虾米
可鲲鹏有鲲鹏的大自由
虾米也有虾米的小自在
苏东坡的桄榔庵,今安在?
千年之后,变成我借宿的森林客栈
有一个梦是别人做过的
落到我手里,还是做不完
【苏东坡的荔枝】
剥开第一颗,里面藏着
一轮微型的月亮,阴晴圆缺
剥开第二颗
露出一座速冻的西湖,入口即化
第三颗更了不起,大海破壳而出
浪花四溅
“日啖荔枝三百颗”,每一颗都是惊喜
“不辞长作岭南人”,赛过活神仙
我一生吃过多少苦果?统统不算数了
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得到加倍的补偿:甜到心里去了
从此我啥也不信了,除了荔枝
没有哪座城池
配得上成为苦命人的首都
【儋州中秋,苏东坡的月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在苏东坡仰望过的
那棵最高的椰树顶端,孤零零地
悬挂一颗毛茸茸的椰子
装着满肚子的不合时宜
摇来晃去
至今没有落地
有人把它当作青涩的问题
有人把它当作成熟的答案
【苏东坡,我愿意做你的书童】
愿意为你磨墨为你拎包,苏东坡
我愿意做你的书童,不知是否够格?
苏堤春晓,当你在西湖泛舟
我愿意为你撑篙
山高月小,当你夜游赤壁
我愿意为你划桨
浊浪滔天,当你横渡沧海
我愿意为你摇橹
苏东坡,我愿意做你的船夫
在坎坷的旅途中,助你一臂之力
我愿意做黄庭坚愿意做辛弃疾
也愿意做王安石愿意做柳永
我愿意做你的战友,也愿意做你的对手
我愿意做豪放派的马前卒
也愿意做婉约派的急先锋
我愿意把手中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让
两边其实都有你啊:你的伟大在于
可以比豪放派更豪放,也可以比婉约派更婉约
【究竟有多少个苏东坡?】
生活在眉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
可以用父亲的泉水沏茶
生活在湖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
可以用东苕溪与西苕溪的水沏茶
生活在杭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
可以用西湖的水沏茶
生活在黄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
可以用长江的水沏茶
生活在惠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
可以用荔枝树上的露水沏茶
当然,生活在京师的那个我也是幸福的
可以用黄河的水沏茶
生活在儋州的这个我,是幸福的
还是不幸的?该用什么沏茶呢?
这难不倒我:用海水吧,沏出真正的大碗茶
走过多少地方,就有多少个我
今天晚上全聚拢在一块,用大海碗,喝大碗茶
什么叫海角,什么叫天涯?
就是给穷途末路,换一种婉转的说法
喝下这碗茶,就啥也不怕
我是海角新长出来的一个棱角
又是天涯多出来的一个零头:不仅没赔
而且赚大了
【临高县波莲镇苏来村的苏来小学】
谁也记不得这座村庄原先的名字
自从苏东坡来过,就改名为苏来村
谁也记不得这座村庄有过多少位村长
自从苏东坡来过,客人就变成主人
他从澄迈老城登岸,先到琼州府(海口)报到
然后经过临高,抵达被贬地昌化军(儋州)
中途夜宿波莲镇,饮水和喂马
使那口无名的井也有名了
使这座原本有名字的村庄改换了名称
苏来村,苏东坡还会再来吗?
九百多年了,你一直在原地苦苦地等
今天来的是我啊,我不是苏东坡
只是一个追随苏东坡而来的诗人
虽然迟到九百年,却带着和他一样的疑问:
天涯的外面是否还有天涯?
海角的后面是否还有海角?
为了寻找天外天,我路过苏来村
却发现梦里面还有梦
在悬挂着苏东坡《端砚铭》诗句的村文化室旁
一所叫做“苏来小学”的小学堂正在上课
只有十个学生。恐怕是全世界最小的小学
村民们坚持将学校办下去
由五名教师负责孩子们的所有课程
我悄悄地找了个空座位坐下
今天在苏来村,我要成为
苏东坡的第十一位得意门生
【临高,苏东坡登高望中原的地方】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
他换上了木屐,还是不够高
骑上了马背,还是不够高
登上了山顶,高度倒是有了
可还是看不见中原
一半海水一半天空,剩下的
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自己
别说这只是一座荒岛
即使站得更高,登到月亮上面
也看不见
中原,已属于前世
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
失望的瞬间,站在哪里
哪里就是悬崖,脚下浊浪滔天
这是临高吗?分明是临渊
亏了他是诗人,把风险看成风景
把失意当成失恋
摇一摇头,就从上辈子活到下辈子
把沧海看成桑田
也正因为他是诗人
可以忘我,却还是忘不掉中原
【临高角】
我看不清这是羊的角
还是牛的角
他们说这就是所谓的海角
大海头上长角
我见过牛角制作的号角
还没见过海角制作的号角
涨潮的时候,分明听见
大海吹响的冲锋号
跨越琼州海峡,在临高角登陆
我只看了一眼
就记住这座岛:它叫海南岛
长着弧度优美的犄角
它的头冲着我来的方向
望穿千年的海水
母亲是一片大陆
它是孤岛,却不是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