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云（组诗）

 洪烛

【不同的云南】

    ——致云南诗人雷平阳

你的云南，不是我的云南

也不是他的，不是他们的

它仅仅是你自己的：比一座县城

要小，甚至小于一座村庄

你只承认跟自己的亲人相关的事物

正如我，只热爱与现实无关的

在北京想象云南，真有点激动

在我虚拟的情感中，它比一个省要大

要大那么一点点

如果我头脑中有一座理想国

似乎没有哪里

比云南更配做它的首都

当然，我指的是我幻想的那个云南

也许我比你更有权利把它称作故乡？

我们可以读对方的诗，却无法

将诗中的云南彼此交换

 

【河流的名字】

我喜欢这些河流的名字——

澜沧江、金沙江、红河……

不知道谁给它们起的？怎样流传开来？

给河流起名字，并且还能叫得响

恐怕属于最早的诗人？

我来得晚了，想为这些别人命名的河流

做一回算命先生：哪一条是生命线

哪一条是爱情线……

无论测字，还是看手相

都能自圆其说讲出一番道理

 

诗人太多了，因而几乎没有无名的河流

譬如今天在大理州祥云县

我记住一大堆小小支流：普昌河、禾米河

楚场河、鹿鸣河、雄里河、一泡江……

给河流起的名字全留下来了

万物的命名者却失去自己的名字

面对流水，我只能叹息：真正的诗人

都是无名的，正如失败的英雄

很快地被自己所影响的历史忘记

 

【水目寺的晨钟】

我必须把自己想像成一座空山

不妨把心脏当作悬挂的铜钟

正在被撞响

还可以把九曲回肠

当成你无尽的台阶来攀缘

此刻，我走到哪里了？想到哪里了？

阳光耀眼，窗棂也挡不住

似乎从肋骨的缝隙射进来的

它照亮我那可以被放大

也可以被缩小的自我：该醒醒了！

睁开眼睛，视野里接纳了

这另外的世界：塔，在左边还是右边？

香火，供在上面还是下面？

袈裟，该穿在里面还是外面？

 

【云南驿的马灯】

那匹马冲进黑暗中

为了避免以影子的形式生还

骑在马背上的人也不在了

留下最小的一笔遗产

那只提灯的手同样化为乌有

它松开了——不，它攥紧地层下的泥土……

今天晚上，你不再为别人活着

你只照亮自己

那条长得没完没了的路呢？

缓缓系了个死结

旅行结束，贸易还在悄悄进行

正如他和她，在故事开始的地方

交换盐巴与茶叶

我想找一个人，交换彼此的吻

可我提着这盏灯也找不到她藏在哪里

 

【云南深呼吸】

云南：就是云多得

让你防不胜防的地方

飞机刚刚钻进一朵云里

又从另一朵云中钻出来

下了飞机后还是如此。云无处不在

甚至借着外来客失声感叹的工夫

潜入他体内

诗没法往下写了，容我先喘口气儿——

该把眼前这朵白云吸进去呢

还是把肚子里那朵乌云呼出来？

吞食一朵云，不会使我变得重一些

吐出一朵云，确实使我轻了许多

深呼吸，深深地呼吸……

直到我和云融为一体

直到云成了我的另一个自己

 

【祥云的心事】

我分不清你是固体、气体还是液体？

只能猜测：你停止时是固体

移动时是气体，下雨时是液体

我分不清你是爱、恨还是麻木？

只能猜测：你的

心事有时比我还重

我的身体有时比你还轻

我分不清自己是固体、气体还是液体？

说起来不好意思，我也下过

几场小不点儿的雨……

 

【到云南看云】

趁着视力好，到云南看云

要看就看云南的云

别处的云像是赝品

 

如果哪一天近视了

如果哪一天老眼昏花了

如果哪一天得了白内障

像博尔赫斯那样失明了

还是舍不得云南的云

我要到云南，不是看，而是伸手摸一摸

抚摸云南的云，可比在苏州

抚摸丝绸细腻多了

谁说云南的云只许看不许摸？

摸着摸着，手指也会长出眼睛

 

即使哪一天失去身体

我还是拥有飞行员的视力

到云南去，看云，看得忘掉了饿

忘掉了渴、忘掉了工作……

就不只是我看云了

还会有别人看我

 

正如我想变成云

也有人想变成我

 

【金沙江】

金沙江，只有在你面前

我才愿意做一个拜金主义者

并且以此为荣

月亮站得比你高，也会对你低头

因为它仅仅是白银打制的

植物的叶子绿得像铜锈

一层层剥落

祥云县恰好位于金沙江

与红河的分水岭上

我拦住一辆出租车，请司机把我

捎到江边。瞧我的态度多虔诚哟

 

此刻你正在我眼皮底下流啊流

头也不抬，就跟我并不存在似的

就跟月亮并不存在似的

你不会把月亮当成乞丐打发吧？

 

我倒是像路边乞丐那样唱出忧伤的歌

不为换取几枚硬币

纯粹为了安慰自己

我忧伤的原因：你一点不知道

什么叫忧伤。其实这也是你身上

最让我羡慕的地方

 

【祥云】

我在纸上画出两朵祥云

第二天醒来，只剩下一朵

另一朵悄悄溜走了

 

记不清是在入睡前画出的

还是睡梦中画出的，两朵祥云

一朵粗犷些，像我

一朵细腻些，像你

它们的手刚刚牵在一起……

 

然而很快就分开了

哪儿刮来的风呢？哪里在下雨？

我没能留住你，只留住自己

因为害怕孤独，画出一个我

再加上一个你

想不到变成了两个孤独

只不过有一个被藏起来了

 

其实你并没有走远，你还是留下了——

留下了一小块空白

 

【云南的云】

云南的云，在眼前飘，在天上飘

只能使我想起一个字：美

一种女性的美：温柔、灿烂，光彩照人……

哦，这是最早的空中小姐

我看哪一朵，就觉得哪一朵冲我微笑

仿佛在问还需要些什么？

“需要你每时每刻陪伴在身边，能做到吗？

云南的云，能否保证不从我眼前消失？”

应该从当地找一个人，代替它回答——

“只要你不离开云南，我就不离开你……”

 

虽然坐在大地的冷板凳上，下意识地

想系紧并不存在的安全带，以免自己

向空中飘去：“她身上也有一种万有引力！”

 

云南省本身就像一家航空公司

有那么多不食人间烟火的空姐

我快看花眼了。我也变得轻飘飘的……

 

【石刻的祥云】

刻在浮雕中的祥云

被龙踩在脚下，被凤压在翅膀下

然而它还在努力，似乎喘一口气

就可以冉冉升起

 

长在石头上的云，怎么看

都显得沉甸甸的

可是它天生一颗轻飘飘的心

如果不是雕刻的工匠替它找一个家

它一分钟也不愿安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曾经是天空的姊妹，如今

却成为石头的伴侣，想起来是否有点伤心？

哭吧，我多希望你

能在我身边下一场人间的雨

 

轻若无物的丝绸，随时可能乘风归去

可是此刻它还被一个符咒压在箱底

怎么让时间停止下来？我必须像它那样

学会屏住呼吸……

 

【大理国是我的理想国】

大理国在云之南，我来自云之北

大理国在昨天，我在今天，正走向明天

一个叫未来的地方

或许我的现实，正属于大理国的未来？

在楚雄高速公路收费站，我问大理有多远？

管理员说还有几十公里

我想不可能那么近吧，应该相距一千年……

白日梦可以做多久？车轮无法回答

洱海边那棵老山茶

记不清自己开了多少遍花

 

大理国的国王是谁？我不知道

然而我想做他额外的臣民

蝴蝶漫山遍野，是遗传下来的小小国旗？

要么蝴蝶是我的前世，要么我

是蝴蝶的来生，为什么一看见它

就感到眼晕？如果每个人都有权

拥有一个理想国，我想把它命名为大理

你也可以称之为桃花源，或香格里拉

大理国是我的理想国，写诗的时候

谁若打听我的国籍，我会下意识地回答——

“我的祖国是乌托邦。我是它的游子。”

 

【云南祥云县水目寺：诗人的舍利子】

我不是高僧，只是个诗人

我们从来都面对各自的神

 

和高僧的区别还在于我活着时

就能留下自己的舍利子

 

那就是诗，不会随肉身腐朽

生命只是瞬间，诗却膜拜永恒

 

每写一首诗，就像经历一次圆寂

一次火化。浑身发热啊！

 

诗人，把你的诗集丢进火里去

看看灰烬之中，还能留下几个字？

 

语法是我的佛法。此刻，我提炼着它

坐在家门口的菩提树下

 

【云南的月亮】

1

八月十五我在北京赏月、吃月饼

八月十六就飞到云南

看见的仿佛是另一个月亮

仅仅相隔一天，来到另一个地方

在异乡，熟悉的月亮也变成陌生人

仅仅相隔一天，仿佛有两个我

从不同的地方，抬头仰望各自的月亮

2

云南的月亮显得更为古老

上面都长青苔了

仅仅相隔一天，就长出老年斑？

不，那是游子的眼球

一瞬间布满云翳，看什么

什么都会变得忧伤

3

我要透过自己来看月亮

要透过月亮看见另一个我

他还在那儿，傻傻地站着

傻傻地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月亮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傻：从未想过

月亮属于谁，只觉得自己是属于月亮的

4

我一次又一次抬头，看月亮

看月亮的上面是否可以住人？

住在月亮上的人，是否也会低头看我？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见你

可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就告诉我一声啊

我并不对看见你抱有幻想

可还是希望：能被并不存在的你看见……

5

夜航灯闪烁。坐在飞机上

觉得离月亮更近了，离自己更远了

盼望这趟航班一直飞下去

越飞越高，永不降落

即使降落，最好降落在月亮上的飞机场

6

然而我还是在昆明机场着陆

在云南省的地图上，慢慢走着

看那个走得更慢的月亮

宁愿相信自己正走在朝思暮想的月球上

看另一个更小的月亮。看月亮的月亮

7

把月亮当成家的人

在大地上是找不到故乡的

如同孤魂野鬼，东游西逛

身体比月光还轻

在出生地，他觉得自己是外乡人

在自己的祖国，被当作外国人

在世俗的人群里，磕磕碰碰

像啥也不懂的外星人

有什么办法呢，他对同类不感兴趣

却喜欢看月亮

喜欢想月亮上发生的事情

8

他知道总有一天

会看不见月亮的

不是月亮消失了，是自己消失了

这对月亮没啥影响

大不了换一个人呗，再接着看下去

他遗憾的是无法给自己

换一个月亮，换一个被看的对象

9

他不是云南的男人，却爱上云南的女人

云南女人跟北京女人不一样

他不是云南人，却爱上云南的月亮

云南的月亮跟北京的月亮不一样

有时他觉得：女人只有一个

有时他觉得：月亮其实有无数个

相隔一天就不一样，换个地方就不一样

因为他自己也在变

月亮的脸变得再快，变不过他的心情

10

看月亮，看得脖子发酸

看月亮，看得眼睛发酸

看月亮，看得心里发酸

你信不信？看月亮会把人看醉的

月亮带给人的感伤，比酒劲儿还大

看月亮的时候，就少喝两口吧

同样，想多了的时候

就少看两眼吧

11

首都有月亮，小县城也有

小县城的月亮莫非因为看的人少

显得干净一些？或冷清一些？

你了解女人，却不了解月亮

它不会因为看的人多而骄傲

也不会因为看的人少而寂寞

正如此刻，你看见的

仅仅是自己身上的寂寞

12

把中秋节当成月亮的生日

拿月饼给月亮过生日

能记住自己给月亮过多少次生日了

却猜不透它隐瞒的真实年龄

只知道在我之前，李白、苏东坡等等

都给月亮过过生日

月亮还在，那些给它

过生日的古人却不在了

写给月亮的诗还在，那些

为月亮写诗的人却不在了

我是有福的：既是月亮的读者

又是那些诗的读者

甚至觉得自己比月亮更幸福

因为月亮根本读不懂那些写给它的诗

13

诗是什么？是人造的月光

诗人啊常把自己当成

等待别人来看自己的月亮

虽然我知道：任何一首诗的点击率

都比不上我们头顶的那个月亮

14

如果今天不曾来到云南

我就错过今天晚上的月亮

不，在别的地方，也能看见月亮

但看见的是月亮的另一面

凝视着头顶的月亮，会觉得

别的地方看到的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