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祖国(组诗）

洪烛

【花的祖国】

每个品种的花都共用一个名字

就像一家人共用一口锅：

一座楼里的住户共用一部电梯

好多花常常忘掉自己

只知道自己是这个名字的一部分

 

然而当你喊它

它绝不会误以为你在喊别人

它不会担心自己听错了

更不会怀疑你喊错了

 

春天尤其容易出现这样的事情

——当你喊一朵花的名字

有千万朵长得很像的花抢着答应

 

好多花很节省地共用一个名字

正如你我，共享一个祖国

四处流浪的花朵没有祖国？

不，共同的名字就是它们的祖国

 

只要你没忘掉它们的名字

它们就没忘掉自己的祖国

你可能搞错它们的名字

它们的祖国，却不会被搞错

 

每朵花本质上都是无名氏

不，祖国的名字就是它的名字

 

【原地打转的星星】

我知道星星一直在赶路

只不过放慢了脚步

慢一些，再慢一些，更慢一些……

直到看上去跟一动不动似的

其实，星星仍然在原地打转

忽而发出长一点的光

忽而发出短一点的光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停下来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老掉牙

星星用发光来代替行走

光才是它的腿脚啊

发光的时候，星星走得最远

哪怕看上去总是在老地方

原地打转的星星反而被更多的人看见

 

看见了星星，我心里有一点痒

走得再快有什么用？

如果不会发光的话……

【新年的诗】

一片雪分开了昨天与今天

一场雪阻隔着去年与今年

是否还有另一场看不见的雪

降落在旧我与新我之间？

 

诗经里的雪，一直下到今天

农历里的雪，一直下到新年

下过了的雪还可以再下一遍

只是雪景里站着的，是不同的人

你看见他，他却看不见你

 

哪里在下雪，哪里就像极了我的故乡

熟悉的画面把我带回童年

幸福也会使人流泪，那是在呼唤

一场小小的雨夹雪

 

雪覆盖着未来又覆盖着记忆

我想像自己是一片就要醒来的田野

梦里面藏着很多花，很多果实

还有一些来不及告诉你的秘密

 【塞罕坝】

如果没有马，草原就显得空虚

如果一匹马走过，空虚就会被放大

你会怀疑：草原的寂寞是无边的

无边无际

如果不是一匹马，而是两匹马

或两匹以上的马，情况就大不一样

风吹草低，我数着

远远近近的马：一匹、两匹、三匹……

实在数不清啊。它们被我看见

随即跑动在我的身体里

撞击得我胸口都有点疼。那是因为

我无意识地把天地

当成了自己的胸襟。青草在发芽

我的心里也痒痒的

 

【富春山居图】

富春江啊，见到你的时候

已经是深秋，我错过你的春天了

 

富春江啊，见到你的时候

已经是黄昏，我错过你的早晨了

 

富春江啊，见到你的时候

两岸已盖满高楼，找不到低矮的钓台了

我错过了隐士的时代，错过了钓台的春昼

 

富春江啊，见到你的时候

那幅画已撕成两半了

我只好看着这一半，想着那一半

在电线、广告牌、高速公路中间，找一块

能够让我静静坐下来的空白

可就是找不到呀

 

富春江啊，你明明从我眼前流过

可你对于我，仍然是一个传说

【借来的力量】

借给你一只雄鹰

去追逐狂奔的狡兔

不如借给你一对翅膀

瞧，你本身就是万物的主宰

 

借给你一对翅膀

穿越天涯海角

不如借给你一根羽毛

照样能够知冷知热

 

借给你一根羽毛

纪念电闪雷鸣的飞行

不如借给你一个梦

梦比鸿毛还要轻啊，又重如喜玛拉雅山

 

你做着借来的梦，却察觉不到

梦是借来的。怎么也做不完

你耗尽了借来的力量

却催生出新的勇气

 

是啊，借给你一个偶像

欠下天大的人情

不如借给你一双慧眼

对自己的发现才是天赐的源泉。而且无需归还

【万年青】

别人开花的时候

我做个看客

 

别人结果的时候

我做个过客

 

别人凋谢的时候

我还是我

 

不追求大红大紫

只想长青

 

不追求光彩照人

只想长明

 

即使一夜间白了头

大不了再等一万年，照样会返青

 

别人以为我是菩提树

其实只是一棵常青树

 

别人以为我大雪封顶

其实雪山的心里万年青

 

别人用多情笑我的无情

我未置可否。只是用掌心托出了一点绿

【花开一刹那】

花开一刹那。被你看见了

才是真的开了

 

花开一刹那。被你爱上了

才是你的了

 

花开一刹那。被你记住了

才永远是你的了

 

花开一刹那。被别人看见了

等于多开了一遍

 

花开的时间再长，跟每夜开一遍的星辰相比

也就是一刹那

 

有时候，因为遥远才永远

有时候，因为渴望永远

而显得加倍的遥远

 

在你眼里，流星的闪烁也就是一刹那

其实，它燃烧了很长很长时间

 

在你心里，花开得越来越慢

那是因为你的爱，由有限变成了无限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诗歌分社总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有诗集《蓝色的初恋》《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仓央嘉措情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等40多部。另有《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toZ》《北京往事》等在日本、美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路遥青年文学大奖、 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2008年中国散文年度金奖，2013年《海外诗刊》年度诗人奖，《萌芽》文学奖及《中国青年》《诗刊》《星星》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