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站在回山镇,遥望天姥山(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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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参加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浙江新昌,因这里有李白梦游的天姥山,我写了2800行长诗《李白》。十年后重游参加新昌诗会。
站在回山镇,遥望天姥山
地球人都知道丝绸之路,其实,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唐诗之路。唐朝的边塞诗有丝绸之路的影子,但另一大巅峰山水诗,走的是不同的路线,毫无疑问在江南最发达。唐诗之路,指的是从钱塘江开始沿浙东运河经绍兴、上虞和浙东运河中段的曹娥溯古代的剡溪(今曹娥江及其上游新昌江)经嵊州、新昌、天台、临海、椒江以及余姚、宁波、东达东海舟山和从新昌沿剡溪经奉化溪口至宁波的具体的一条道路。又叫浙东唐诗之路。梁孟伟发现唐朝诗人的大家和名家几乎没有一位不寻访和歌咏过这条诗路:“所以有人说,唐诗之路的源头在魏晋,这里不只是一条诗路,更是中国佛教、道教、儒教的糅合之路,也是书、画、诗的整合之路。所以有人说,如果没有佛教的传播,就没有后来的唐诗之路;没有东晋名士的风流和对山水的歌咏,唐诗的兴盛也许将推迟。在中国文化史上,很少有一条线路和中国的山水诗、书画艺术以及宗教思想发生如此密切的关系。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引得诗人纷至沓来;也因为他们的歌咏,才成就了一条绝无仅有的唐诗之路…”
唐诗之路从柯桥、绍兴、上虞、嵊州到新昌,再到天台山、临海延伸到温岭,为主干道,还有一条支线,从奉化到宁波到余姚。新昌正处于唐诗之路干线和支线交接处的中心地段。2007年我与叶延滨、舒婷等诗人应中国诗歌学会邀请,参加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新昌采风活动,来之前对新昌一无所知,还傻傻地问一句:“新昌有什么?”张同吾和祁人不约而同地回答:“有天姥山。”我立马想起李白的诗句:“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看来这座县城不简单,手里有大牌:李白是唐朝的一张王牌,而《梦游天姥吟留别》又是李白的一张王牌。
这条唐诗之路上,已有会稽、四明、天台三座名山。可自从李白写了《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姥山就成为名山中的名山:一座横空出世的诗山。
其实天姥山六朝时期就成为道教的一个载体,天姥即王母,从昆仑山传过来的。当时传说住在昆仑山的西王母,与东边的东王公也就是玉皇大帝相配,强强联手,使道教得以风行。渴望得道成仙的李白,正是冲着这个王母来的:他不只爱山,更爱住在山上的神仙。当他献诗一首,天姥山就不只是仙山了,还是诗山。而李白也不只是诗人了,更是诗仙。也有人说李白写《梦游天姥吟留别》时,刚游了泰山.为什么要写《梦游天姥》呢?因为泰山没有王母,天姥山才有王母这文化积淀,李白在泰山下面梦游天姥,也算弥补不足。此诗又题作《别东鲁诸公》,是李白被排挤出长安的第二年,即天宝四年(745),准备由东鲁(今山东省南部)南游越中时,题赠送行的山东好友们。“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到哪里都能应景抒情、即兴赋诗,惟独《梦游天姥吟留别》,是“预先写出的游记”,完全凭想象发挥。人还未到,心已经到了,诗也到了。
李白一生四入浙江、三至越中、二登台岳,成为这条唐诗之路最著名的游客。天姥山是最让李白神往的,也最大程度满足了他探险寻幽的愿望:“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明明是梦游,却跟真的一样,甚至比真的到此一游的人,还要感动与震憾。这首诗还使人记住了谢公屐,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发明的登山鞋。李白穿上了,也很合脚啊。他不是在步谢灵运之后尘,而是给山水诗闹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比山水更伟大的,是人;比日月更灿烂的,是心;比世界更美丽的,是梦。那才是风景中的风景。
新昌了不起啊,拥有天姥山,就等于拥有李白,拥有李白的魂。白居易也把沃洲湖与天姥山比喻为眉目传情:“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2007年我乘机械船周游沃洲湖。沃洲湖很大,船行半小时,才找到李白上岸的码头。我在笔记本上写过一段“豪言壮语”:沃洲湖,我把你当成西湖的姐姐,也就等于把你当成西施的姐姐,流落民间,荆钗布裙,只被几位老而又老的诗人赞叹过。很难说:他们的吟咏使你更美了,还是你的美使他们变得年轻了?深山里的美人,知道李白怎么说你吗?知道杜甫泛舟湖上怎么想的吗?知道今天来的是谁吗?是我呀。这个无名的小诗人,对你一见钟情,梦想写出仙乐飘飘的诗篇,成为李白与杜甫的第三者。“啥文学史啊,除了李白就是杜甫,老百姓已不知道还有第三位诗人。下面该看我的了!”瞧我腾云驾雾时说的狂话,这种力量是你带给我的。
“一座天姥山,半部全唐诗”。此言不算夸张。天姥山吸引了451位诗人到来,留下了1500首诗。在全唐诗里,堪称倾国倾城。当然,这不无李白的功劳。他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为天姥山作了最好的软广告。甚至到了2007年,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新昌采风,说是拜访天姥山,又何尝不是为了追寻李白的履痕?李白在天姥山,找到谢灵运的木屐。我在天姥山,找到李白的大脚印。李白在我想像中是赤脚的诗仙,他的诗是裸体的,他的人是透明的。你看见了吗?李白的大脚印,给天姥山盖上最好的图章。
《全唐诗》若剔除李白的作品,会打多大的折扣?诗歌史若少了李白这个人,会打多大的折扣?李白若没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他自己会打多大的折扣?“你最喜欢李白的哪一首诗?”好让人为难的问题。有人会在《将进酒》与《月下独酌》之间犹豫,有人会在《秋浦歌》与《行路难》之间徘徊……对于我别无选择:永远是《梦游天姥吟留别》。它简直比李白本人还像李白:一个刑满释放的谪仙,穿着拖鞋,迫不及待地冲出世俗的牢狱。大门口有人来接:他的哥哥青山,他的妹妹绿水,等他快等白了头……我眼前的天姥山跟李白的梦境相比,会打多大的折扣?对于李白,梦境就是打了点折扣的仙境。
《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的标志性建筑,李白是中国诗歌史的标志性建筑,唐诗是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标志性建筑。我左手地图右手诗集,到处找谢灵运故居:“谢公宿处今尚在”,李白找到了,我没有找到。只找到县城里一家鞋店,可惜里面没有谢公屐出售。这就是广告效应:李白读了谢灵运的诗,而来天姥山,我读了李白的诗,而来天姥山。天姥山不识字,同时代的人又不识货,“诗都是留给后人读的,哪怕只有一个读者……”
孟浩然寓居绍兴期间,于公元731年腊月初八到新昌大佛寺礼拜,喝了腊八粥,惊叹大佛寺的盛况:“松柏禅庭古,世界楼台稀。”可见当时大佛寺就建有稀世之楼阁了。李白与孟浩然是铁哥们,甚至堪称孟浩然的铁杆粉丝:“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李白游浙东,有两大寄托,一是天姥山,二是孟浩然。他经过孟浩然在绍兴的寓所而未遇,才转奔天姥山。“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这肝胆相照的镜湖,宋朝以后才改名为“鉴湖”。近代又出了女侠。水陆两栖的月亮,一定姓李。它是李白喂养过的宠物,把诗人从绍兴一路送到剡溪。它哪里知道,自己迎送的只是一个影子。“诗人与你我有什么不同?他的影子都会制造更多的影子……”今天,在李白面前,我不算诗人,仅仅作为诗人的影子,尾随而来。“李白的影子都有骨头的。信不信?”镜湖又叫鉴湖。很久以后,或很久以前,一位叫秋瑾的女侠,把磨快了的月牙从刀鞘里拔出:“秋风秋雨愁煞人……”她写下这句很对得起李白的诗。
2007年中国诗歌万里行就是沿李白的路线走进新昌。这条唐诗之路,又连上了新诗之路。我写了2800行长诗《李白》。被《十月》等报刊选载。
转眼到了2017年,应邀参加绍兴市作协诗歌委员会和新昌县作协主办的作家采风活动,我重游故地,尤其是深入地处新昌县南端、西与金华市磐安县毗邻、南与台州天台县接壤的回山镇。在古老的唐诗之路上,这只是一个小站。回山地区因四围皆山而古称围山,历代相称衍化成“回山”两字。今天,这个地名对于我却有了新的意义。我也是在回山啊:天姥山,我又回来了。
此地每当夏秋早晨,山谷中层云叠出,经朝阳照射,状如彩烟,故又俗称“烟山”。回山镇宋至清属彩烟乡。清宣统二年属南区彩烟乡。我想起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诗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我几乎相信李白来新昌拜访天姥山时,一定路过回山,至少梦见过,否则怎么把这座“烟山”描写得如此传神:“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所谓的烟霞,因为添加了李白梦幻的色彩,显得更加迷离生动。
这一回是回山镇邀请我的,我又把唐诗之路重新走了一遍。从山阴到剡中,车轮是卷轴,殷勤地滚动,祖传的山水画铺开了一半,另一半隐藏在云雾深处,想念着尚未画出的花鸟。迎面而来的泼墨,将我淋湿。我快成为画家笔下的人物。夜色降临,车灯照不到路的尽头。只把眼前的景物给放大,让人误以为这就是全部:路的尽头还是路。司机随口说道:“李白当年就从这里走来……”他是骑马还是坐轿?够快的。为什么至今赶不上他?神情恍惚,不知该怎么下笔——“千山万水,哪里有给我留的空白?”加把劲儿,再往前该是天姥山,正需要这么一大块镇纸,把被风掀起的画卷摁住。
在唐诗之路上,天姥山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回山镇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逗号,可这小不点儿的逗号,同样耐人寻味。一朵荷花回头,看见了蜻蜓。一只蝴蝶回头,看见了梁祝。一首唐诗回头,看见了李白。李白也在这里回过头啊,是否能看见我?我是李白的外一首。一个梦回头,就醒了。一条河回头,意味着时光倒流。一条路回头,一次又一次回头,就变成盘山公路。一座山也会回头吗?那得用多大的力气?回山的回,和回家的回,是同一个回字。即使是一座山,只要想家了,就会回头。我来回山镇干什么?没别的意思,只想在李白回头的地方,喝一杯酒。酒里有乾坤,也有春秋。这种把李白灌醉的老酒,名字叫什么?还用问吗?叫乡愁。
夜宿回山镇,我从电脑里调出初访新昌写的长诗《李白》,继续着十年前的思路,回味李白与天姥山的关系。为神仙所不容,为科举所不容,为朝廷所不容,为幕府所不容,为庙堂所不容,为权贵所不容,在贬谪人间之后再次遭到放逐,李白只能投靠山水了,一气之下,成为诗江湖的老大。即使为山水所不容,他还有诗。即使为诗坛所不容,他还有酒。即使为酒馆所不容,他还有梦,作为借宿的别墅。别小瞧李白,他的出路多着呢:后半夜,他离家出走,直奔天姥山……
李白必须背叛皇帝,才能忠诚于自己。必须背叛长安,才能忠诚于江湖。必须背叛神仙,才能忠诚于人间。必须背叛现实,才能忠诚于诗与酒。《梦游天姥吟留别》是一次美丽的哗变。他是被逼上天姥山的:凡俗的重重阻挠使诗人喘不过气来,只能把世外桃源当成自己的氧吧。好舒服啊:诗来自于深呼吸。
李白,昨夜你梦见黄鹤楼,旁边新架起的电视发射塔,是否也逃不过你的千里眼?李白,今夜你又梦见天姥山,是否同时梦见正走在盘山公路上的我?对,就是那个跟在旅游团后面、因为想入非非而掉队的小小身影!我知道自己来到李白的眼皮底下了……这是我的一千零一夜。而你已记不清做过多少梦,包括死后的,包括梦中的梦……“相信吧,梦做得多了,就变成真的!”
李白,我又来到你梦游过的地方,把曲折的诗行重走一遍,你押的韵太陡峭了,差点崴了我的脚。趁着月亮没老,尽可能把自己想像成你,或你的替身,把这首诗当成自己写的:“听,哥们就要朗诵了……”可惜历史不允许第二个李白诞生。它说:“有一个就够了!”
我只精神了那么一小会儿,又恢复成一个俗人。别看我写了这么多年诗,跟你相比,其实离俗人很近离诗人很远。即使我相信自己就是李白,天姥山也不相信。
李白,你该住在这里,你该住下不走了。走了,还会再回来。从会稽到剡中,从天姥山到回山,幻灯片般的景物,跟你的山水诗一模一样。弹琴复长啸,每喘一口气,月光就旧了一点。你从哪里走来?我就向哪里走去。一步步倒退,回到唐朝,也停不住。回到唐诗还没有诞生的年代,做一回古越国的国王。“好!江山已掌握在我手中。李白,我命令你歌唱……”
如果李白有一千个故乡,我有一千零一个。他的故乡,都是我的故乡,再加上我的出生地,李白没有来过的地方。天姥山算李白的第几个故乡呢?算我的第几个呢?醉意还未消散,晨雾弥漫,我是进入他梦中的人。梦这玩意儿,其实我也会。向李白学习,把梦做强做大。杜甫梦见李白,像副手梦见主帅。我梦见李白:剡中的弯弯山道,等待我搀扶的醉哥哥。“有我呢,不用怕!”我的酒量,想来该比李白大一点吧?否则怎么去救他?每一个故乡,都有一个我。在回山镇,我找到了第一千零一个自己。
李白来了杜甫来了王维来了……诗人们排着队来了,互相提携,天姥山装得满满的。我到处找哪里有给我留的座位,小板凳也行啊。可惜全唐诗里,连条缝也没有,想挤也挤不进去。李白走了杜甫走了王维走了……只留下遍地落花,以及流水,天姥山又变成一座空山。我像个打扫战场的人,用秋风的扫帚,把残缺的脚印归拢在一起,是装订成册呢,还是点把火烧掉?“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饕餮的时代已终结,诗不再有号召力……”我也要走了,却很不甘心——我算老几?我走之后,空山会变得更空,还是丝毫不受影响?
领风骚者,也为风骚所领。国风掀动他的长袖,不舞也不行。离骚在挠他的痒痒,痒到心里去:“我就不客气了,来一首吧,大家听好了——”关键是先来哪一首呢?《将进酒》最合适,给诸位上一碟开胃的凉菜。别着急,大菜还在后面呢。菜谱上共有七百七十六道,随你挑:干切的天门山,蜜贱的峨眉山月,醋溜的庐山瀑布,麻辣的秋浦歌,水煮乌夜啼,拔丝玉阶怨,铁板烧的凤凰台,烤几串蓬莱文章,建安骨就炖汤吧……黄鹤楼支起火锅,炉火照天地。粉丝三千丈,青崖白鹿肉,加上竹马青梅,可以慢慢涮。黄河是高度酒,桃花潭水是软饮料,还有燕山雪花冰淇淋。梦游天姥啥时上呢?最后吧。临别前再尝一口:渌水荡漾,还挺烫的。
李白一生为许多名山写过诗。当然,有些是因李白写过而有名的,或更有名的。我最喜爱的是这两座:天姥山与敬亭山。天姥山是睡着的,敬亭山是醒着的。两座山之间,隔着一个诗人。他背靠天姥山,凝视敬亭山。他以黑夜垫背,跟白昼打个照面,仿佛一觉醒来,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刚刚分别没多久,你就显老了……”他太孤独了,找到一个伙伴还不够,还要为自己的梦,预备另外一个。他的一生靠大大小小的山来记数的,数过来、数过去,越数越少,最后只剩下真真假假这么两座:天姥山是他的枕头,敬亭山是梳妆台,他要揽镜自照,拔掉新长出来的几根白发。看来再没有别人能帮他这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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