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人问我对余秀华诗歌热的看法。我就用一句话一并答复吧。对于余秀华等诸多诗歌现象,人们要敢于做小裁判。因为还有时间呢。时间是大裁判。诗歌或诗人的所有努力,都是在向大裁判致敬。
若嫌我说得太不过瘾,那就顺便读几段我以前谈诗的文字吧。我觉得谈诗比谈人更过瘾,读诗比读人更过瘾。
——洪烛
我的诗经(节选)
洪烛
你说诗是诗人才有的特异功能。错了,诗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潜能,只不过诗人把它给发掘出来了。任何一个有情感、会思想的人,都与诗一纸之隔,稍微用点力就可以捅破。关键是他们常常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诗就住在自己心灵的隔壁,还认为诗只是属于别人的事情,属于诗人的事情。诗确实是诗人写出来的,但并不仅仅对诗人有意义。无论谁,只要他渴望诗意的生活,就是一个潜在的诗人。诗不是个别人或少数人的专利。它属于全人类,是人类精神活动中最高级的,也是最值得骄傲的。没有纸笔甚至还没有文字的远古,原始的诗人就诞生了,当他凝视着星星、月亮或身边的一朵花发呆的时候……那虚无缥缈的想法,就是最初的诗意,或诗的雏形。
诗人,在平凡的一生中写出诗,他的诗篇并没有沾他的生活的光,相反,他的生活因为诗篇的存在而变得不平凡。他平庸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传奇色彩,他在与普通人无异的一日三餐中却产生了不普通的思考与想像,才是真正的传奇。这个在生活中太不像诗人的人,却写出了太像诗的诗,或许能纠正我们对诗人的一些误会。不能为做诗人而做诗人,正如不能为写诗而写诗。写诗,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不为什么。
诗是孤独的人写的,也是写给孤独的,给孤独的人读的。孤独,既是诗的作者,又是诗的读者。两个孤独加在一起,还是孤独吗?还那么孤独吗?也许孤独没变,还是那个孤独。只不过被分成了两半。我写出一半的孤独,而你读到的是孤独的另一半。它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我寻找着孤独的原因,而你接受了孤独的结果。
诗是语言的哗变。一向近亲繁殖的语言,找到了远方的诗,来寻求变异。这是多么美丽的怪胎啊!使味同嚼蜡的语言,又恢复了肉感。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一个词语牢牢地摁在纸上。就像压扁了的蝴蝶标本,展览着一副多余的翅膀。诗使飞翔变成了静态。不,它还在飞,在原地飞。
知识是对想像力的拖累。无知可能写出最原生态的诗。在无知者眼中世界是神秘的。没有神秘感就没有诗。
没有个性的诗人反而可能写出有个性的诗。太有个性的诗人在创作上容易彼此雷同,因为他们已经按照自以为惟一的模式塑造自已了。他怎么能肯定这个模式不会被别人发现呢?写诗,有个性比没有个性要难。做人,没有个性比有个性要难。没有个性的人其实已克服了种种个性。
诗人是一种职业吗?不,在所有文学样式里,诗是最反对职业化的。诗人也以非职业为骄傲。
比颠覆更伟大、更值得一做的是超越,可以不推翻传统,为了传统为我所用,传统不是绊脚石,而是垫脚石,以传统为基座,树立起新的偶像,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才能比巨人更高。把巨人打倒,取而代也,说不定你还不如他高呢,还不如他看得远呢,继承传统才有可能超越传统。站在巨人肩膀上才可能成为新的巨人,巨人中的巨人。可即使站在巨人肩膀上,你也要拼命抬起头,使劲踮起脚啊。因为超越不仅指高度,还代表一种姿态、一种气势。你不能躺在前辈的遗产上吃利息,而是企望使之无限地增高,无限地增值。
诗歌史是诗求变的历史,创新的历史。诗歌史是诗的成长史,也是诗的变形记。不管暂时地变美、变丑还是变细腻、变粗糙,都出自于那种原动力:对变化的渴望。从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直到新诗(包括现代诗),如同一个个王朝更替,城头变幻大王旗。可以说面目全非,也可以说焕然一新,惟一没变的就是骨子里的诗意。只要诗意还在,还在感动作者与读者,诗怎么变都还是诗。即所谓万变不离其宗。相反,如果诗意缺失,无论穿上哪个朝代的戏服,都是行尸走肉,撑不起台面。没有诗意的形象不能叫意象,没有诗意的境界不能叫意境,诗意才是诗的灵魂。诗歌史应该是诗意史,是诗的心灵史。
诗人不能是“近视眼”。诗人要多往远处看。远处不仅指远处,也包括高处、深处。往远处看并不是放弃近处,并不是漠视近处,而是要把远处拉近了看,把近处拉远了看。美需要距离。诗也同样如此。诗人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我以为是想像力。想像力可以使近处变远,使远处更远,当然,也可能使远处变近。想像力是诗人不可或缺的拉力器,拉得越开阔,说明你越有劲儿。
在饿死诗人的年代,他没被饿死,但他是挨过饿的诗人,那种生理上的痛苦在他的性格中,似乎比心理上的痛苦留下更深的烙印。当别人用大脑思考,他用胃来思考。胃肯定比大脑有更好的消化功能,他描写的事物都被浓重的胃酸浸泡过,他一边吸收着营养,一边又不可扼制地“中毒”了。他吸收着形而上的营养,却中了形而下的“毒”。别人用心灵凌空蹈虚,他的肉体却不可能缺席,给飘逸的激情系上沉甸甸的锚。他的诗即使在九级浪中也不会轻易翻船。因为他已在水底深深扎进了自己的根。挨过饿的诗人跟那些吃饱了撑的诗人就是不一样啊。
如果你们写的是先锋文学,那他写的就是“急先锋文学”,是先锋文学中的先锋文学。他比你们大家都要急,都要猛。都要孤独。他从来不结盟,他眼中只有前方,没有别人,他不相信自己还有真正意义上的同类。所以,他的作品也无法归类与定位。一位无法归类的诗人,探求着他那无法定位的文学,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壮的姿态。
诗意永远比诗更重要。诗意是诗的母亲。很难想像,一个人心中没有诗意的时候,能写得出诗来,即使写出来,不过是一些分行的文字吧?相反,一个人心中充满诗意,即使没写诗,他在精神上已接近于诗人,或者说已是最彻底的诗人。好诗都是写出来的诗意。而没写出来的诗意,构成一个人心中最隐匿的诗,他成为自己惟一的读者。作为文体的诗尚未诞生时,诗意就存在了。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诗意。当人有思想有感情,诗意就存在了。可以说诗意标志着人类真正的进化与成熟。
文学的传播可以是世俗化的,文学的创作永远应该是神圣化的。越是承担着神圣的使命,越是容易对世俗造成最大的影响。文学是为影响乃至改变世俗而存在的,使形而下的世俗因为景仰形而上的神圣而得到提升与进步。
诗人是一个民族语言的的步兵。他冲到哪里,哪里就是前线。他对语言的贡献恰恰来自于他对语言的现有体制的突破。他为实现更多的可能性而战。越是功勋卓著,就越是伤痕累累,那些既定的铁丝网会把他前倾的身体划破,可他把疼痛变成了诗篇。跟受伤相比,他更怕的是所有安全感而带来的麻木。
诗有眼晴,当然,有的诗长眼睛,有的诗不长眼睛的。但我想说:好诗都拟人化地长着眼晴,有自己的感受与灵魂。即使同样作为诗眼,有的诗是睁着的,有的诗是闭着的,还有半睁半闭,似看非看的。它没有抬头看你,却在低头看路,好诗都是有方向的。它没有看你,却在看着一条通向你的路。这样你就很容易走近它了。这样你就不容易在一首诗里迷路了。一首长眼睛的诗不仅能读懂你,还能读懂自己。这样才能被你读懂了。一首先天性失明的诗,连朦胧诗都算不上,注定是读不懂的,是不知所云的。那是因为它的作者在写诗时没长眼晴,或者说根本没有用心。
一首诗也有城乡结合部。并不见得就在一行与另一行、一个段落与另一个段落之间。一首诗里应该既有客观世界,又有主观世界,是主观与客观的完美结合。在主观与客观的结合部,严丝合缝,甚至水乳交融。那横空出世的一系列意象,既是外物的投射,又沾染着作者的心血。它是有体温的。通过意与象的结合部,你不仅看到作者所看到的,还想到作者所想到的。一首诗,还应该给作者与读者超越时空的结合提供无限的可能。
时间让人感叹,空间让人感叹,诗就是对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感叹。诗人就是对时空感叹着的人。他的感叹使时间与空间变得更神秘了,并且获得额外的魅力。他的感叹,同时也使自已变得更神秘了。他借助时间与空间的力量而使自己更为有力。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首好诗不是出自对时空的感叹。没有一首好诗能够与时空无关。
不知道历史有几成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从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真实的历史。诗人关注现实,因为它是活着的历史。诗人关注历史,因为它是死去的现实。诗人的关注如果不能使历史更真实,那么就让它更虚拟一些吧。正如有句西方名言:“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诗人来说,每一首诗都应该是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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