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戏说李白与杜甫
洪烛
公元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打着靖难的旗号,招兵买马,挥师东下,其实是趁机扩大地盘,想借乱世当皇帝。兵过九江时碰见自助旅行的李白,觉得他的品牌可以利用,便征召他为幕僚。怀才不遇的李白以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不分青红皂白就答应了,因此而卷入皇权争夺战的漩涡里。随着玄宗第三子、太子李亨即位,以正宗的政府军恢复国家秩序,“假冒伪劣”的李璘兵败被杀,李白的从政梦再次破产,以附逆罪而被逮捕。原本要腰斩的,幸亏郭子仪在唐肃宗面前替李白说许多好话,才改判为流放。夜郎对于李白,是一个仅比死稍为好一点的处分,用苦难来赎罪吧。
李白,这回够倒霉的。真要追究,也不能完全怪安史之乱。杜甫不也赶上了嘛,也没多大事嘛。怎么偏偏李白差点丢了性命?说到底,还得怪自己,怪自己官迷心窍,见到委任状就乐坏了,根本没看清是否有后患。初听要腰斩,李白以为满腹锦绣文章就此断送,后听改判流放,说不上来该伤心呢,还是该侥幸?所以夜郎,是一个让李白心里五味俱全的地名。他说不请是死里逃生了,还是去那里慢慢地死,甚至生不如死?
在此之前,李白对夜郎不是一无所知的,也不是没有一点想像。他想像中的夜郎纵然荒天野地,但也不乏苍凉的诗意。他的一首很著名的诗,《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就提到夜郎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原是安慰被贬官远徙的好友王昌龄,表示无论天涯海角,我的思念都伴随头顶的一轮明月与你同在。夜郎虽远,毕竟还有清风,还有月光。现在想想,这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唉,如今,自己落得比王昌龄还惨,也比他更需要安慰。可谁能像自己安慰他那样来安慰自己呢?
走在通向夜郎的路上,李白心如死灰,身影显得格外孤单。仰望明月,诗意全无。远处,远处的远处,更远处的更远处,夜郎像噩梦一样等待着遭受灾难性打击的诗人。这个词本身似乎就代表了世间的全部黑暗。李白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也走了这条道了。
其实,仍然有挂念李白的人,譬如杜甫。杜甫有好几首诗,都是因为听说李白流放夜郎而写的。有什么办法呢,诗人永远只能以写诗来安慰别的诗人,同时安慰被思念折磨的自己。
李白流放夜郎的坏消息,不知隔了多久才传入杜甫耳中,可他肯定是在当天晚上就做梦了,梦见李白了。醒来后写下《梦李白二首》。“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夜郎离李白很远了,他对李白的吉凶生死充满担忧,连梦中的相见都浸透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写着写着,一向温和的杜甫也忍不住为李白的不幸遭际而鸣不平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偌大的长安,车水马龙,居然容不下一个诗人,难道只能到边缘化的夜郎寻找葬身之地吗?就不怕后人笑话我们这个时代吗?要知道,这位被放逐的诗人,跟屈原一样,虽然生前坎坷,但死后必将比长安城里那些速朽的权贵名流拥有恒久得多的荣誉。
李白是否知道杜甫在挂念他?杜甫也把一颗愁心寄予明月,指望它能陪伴落难的老朋友一路走到夜郎西,而牵扯不断。诗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通过清风与浮云传达,令一部多灾多难的诗歌史也散发出浓浓的人情味。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杜甫的《梦李白二首》,多像一封情书啊。即使宋玉梦见屈原、屈原梦见楚怀王,也不可能如此频繁。这下你该知道谁是杜甫梦中的男主角?他其实也是中国诗歌史的男主角。我等都是配角呀,为了衬托他的伟大。
我还关心:李白经常梦见谁?难道他总是梦见自己?
杜甫给李白写过十四首诗。李白只回赠过三首。其实很正常:李白成为大腕时,杜甫尚是文学青年,且小十四岁。
李白不仅是我的偶像,还曾是杜甫的偶像,瞧他在《饮中八仙歌》里把李白给夸的,飘飘欲仙。
李白、高适、杜甫曾结伴游洛阳,是否对杜甫成为未来的大诗人产生了影响?他暗自使劲呀,免得自己太像李白的跟班。
李白很年轻就像大师,一出道就像!杜甫写到老,都像老文学青年,谦虚、谨慎,因为他见过天才啥样的。
我可没有贬低杜甫的意思,甚至觉得:李白最可以骄傲之处,除了自己的才华,还在于拥有过杜甫这样的高级粉丝。杜甫的粉丝,并不比李白少啊。
有诗为证:李白曾出现在杜甫梦中。这是两位大诗人相互弥补的方式。
我读李白,读到的是杜甫梦见过的李白。我读杜甫读到的是梦见过李白的杜甫。
杜甫死于湖南的一条小船上。李白直接死于水中,为了捞月亮。不,他死于沉在水底的月亮上。那长满水草的月亮,构成诗人的墓地。
【李白与杜甫】
李白绝种了。杜甫则有无数后裔。诗仙居于海市蜃楼,高处不胜寒。诗圣人丁兴旺。
李白的源头是楚辞,屈原死了,李白随后也死了,巫鬼诗情终结了。杜甫的故乡是诗经的诞生地,有孔夫子给他撑腰呢。
李白是长江,杜甫是黄河。李白与杜甫各领风骚。
李白像《离骚》里的屈原爱发牢骚,杜甫说到底是比较高明地附庸风雅。
李白名义上是诗仙其实已成为诗神,神是计划生育的,几百年出不了一个。杜甫名义上是诗圣其实不过是诗儒,跟腾云驾雾的李白相比,更像平原上的私塾先生,只不过多收了几位得意门生。从白居易到韩愈,都在学杜甫。没啥了不起。有本事你们就向李白看齐,是否能学到一两手?
学李白难啊,难上加难,既需要才气,又需要力气;既需要勇气,更需要运气……
谁也无法遮蔽李白。李白生来就是遮蔽别人的。没有把杜甫也给遮蔽了,算是客气的。李白诞生,亮得有点刺眼,取消了多少小诗人进入诗歌史的权利?即使王维、李贺这样的大诗人,因为李白的存在,也变得小了一号。
盛唐以后的诗歌史是杜甫拉着一大帮人,跟孤独的李白拔河。
杜甫长着一颗悲悯的心,悲悯众生同时也悲悯自己。说到底,他缺少李白身上那一点自信。
李白的目光仰望天上,总昂着头。杜甫则努力向地平线看齐。
李白有一个放大了的自我。杜甫,长着一颗对人间冷暖体察入微的心。
唐朝诗人里,李白是一匹汗血马,汗毛孔乃至泪腺都连接血管。他的诗有体温,甚至不乏血腥味狐臭味。
杜甫等人全是汉文化的纯种马,李白最另类:这个来自西域的杂种!
李白怎样的血统呢?他是唐诗“老大”,或称“一把手”,也算“法人代表”。
李白怎样的性格呢?从写诗那一天起,就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果然越玩越大:超越唐朝,成为中国诗歌史的老大。绝对性格使然。
杜甫少了点霸气,只能做老二。再看白居易、李贺、李商隐,都不是做一把手的料。并非才力不足,而是雄心不足。
李白“凤歌笑孔丘”时野心勃勃的样子,赤膊上阵的诗歌大仙呀!灵魂也赤裸裸的,仿佛挑战未来的所有诗人:有本事就冲我来吧,有胆量就颠覆我呀!
李白的伟大在于超越了万有引力,杜甫的伟大在于体现了万有引力。前者的飘逸,后者的稳重,都出自这一原因。万有引力并非仅指地心引力,还包括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譬如道德,譬如传统,譬如体制……
如果李白与杜甫生活在当代,他们会打架的。他们会有各自的流派。
李白,不管你跟皇帝打起来,还是跟杜甫打起来,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杜甫盖了一座草堂,李白什么都没有。要想找到李白的故居比登天还难。
杜甫跟孔子长得太像了,属于儒家的圈养动物?李白啥都信,啥都不信,彻底是杂食的野生动物。瞧他的胡须,快翘到天上去了。
李白没留下房地产,很正常。他降生于西域,算得上游牧民族的后裔,一生都在下意识地迁徙:出蜀道、入长安、过中原、访齐鲁、游荆楚、隐吴越……夜郎差点成为终点站,走到中途又临时取消。他最终在安徽被水葬了。而杜甫肯定选择传统的土葬。
如果生命无限,李白还会不懈地走下去,哪怕把两条腿磨短了,把一杆笔磨秃了,想停也停不下来呀。
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老人家哭了。
李白走的是另一路:自己把屋顶给掀掉,“要那玩意儿干嘛?天地这么宽!如果你觉得不够狠,我还可以把脸皮撕破……”
“在成都,我向当地居民打听一个人,以及去他家怎么走。几乎没有谁不知道。看来他比市长更有名。地图、路标、公共汽车站牌,都印有他的名字。就这样,我根据别人的指点,从全唐诗里,找到杜甫的草堂。草堂的门敞开着,可惜杜甫不在家——那一首首诗,是临行前的留言,他让客人多等他一会儿。我不禁想:自己如果冒充李白,杜甫是否回来得快一点?”以上是我参观杜甫草堂写的诗。
李白,你太牛了!即使在杜甫家里,我也情不自禁地想到你。杜甫草堂,分明又是李白的别墅。主人的梦都对李白敞开着……
杜甫可别嫉妒呀。在李白之后诞生的每一个诗人,都很委屈的——再怎么努力,也像别人的影子。譬如我,写来写去,其实在拾捡李白用剩的边角料。
李白是“青春期写作”,杜甫是“中年写作”,陶渊明,是离退休老干部的写作跟种花、钓鱼、下棋没什么区别,但他自以为已提前活在来世了。李白不相信来世,不如陶渊明得意,却比我还要年轻。
屈原才是真正的老诗人。跟他相比,李白与杜甫都算年轻的。
李白才是永远的新青年。跟他相比,胡适与郭沫若都已经老朽了。
年轻时就要做李白,不任性就没机会了,等老了再去做杜甫。
等到老了,六十岁以后,也许更需要做李白。替李白体验他那因为中途落水而没来得及过完的晚年,替老掉牙的李白写他留在岸上的诗歌。这正是他交给我的一项任务?要让大家看一看:六十岁以后的李白,仍然活得很精神,诗写得更好了。只是不喜欢拿出来罢了。一旦拿出来,照样吓你们一大跳。
向杜甫致敬,不如向李白致敬过瘾。杜甫感激涕零,而李白根本不领情,觉得所有荣誉都是应该的:“你们欠我多少版税?到我坟头洒一杯酒吧……”仿佛全中国人都欠他的。作为读李白长大的诗人,我承认欠他一份情:如果不曾遇见他,自己恐怕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把诗当成病的俗人?
杜甫不怕落俗套,他在世俗中忍受病痛。
李白以病为美,偏偏对俗忍无可忍。爱上诗就像生一场相思病,病中的你没有耻辱感,只有满足感。“别人很空虚,而我的心是满的……”
李白比杜甫更容易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这种病是他传染给我的。
你说鲁迅更像李白还是杜甫呢?也许他谁也不像。也许他把俩人的某些部分合并在一块了。
李白是酒,鲁迅是药。鲁迅的药在中国的坛坛罐罐里,熬了数十年,还那么苦。有些人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这是一位比李时珍重要得多的“老中医”。
李白的酒熬了一千多年,无法治病,却让人忘掉痛。
李白不见得多瞧得起杜甫。他只佩服一个人:崔颢。他兴冲冲地登上黄鹤楼,又灰溜溜地爬下来,全因崔颢的几句诗挡了道。如果没有李白认输的段子,崔颢是否就名不见经传?至少说明一个道理:大诗人向大诗人学习是无意义的,大诗人要学会向小诗人学习!
跟李白相比,杜甫太“知识分子”,王维有点“小资”,白居易过于“民间”,李商隐只会写朦胧诗。
跟李白相比,王勃底气不足,李贺装神弄鬼,郊寒岛瘦,都缺少点男人味。李白在世,娘娘腔可以休矣。
跟李白相比,高适、岑参的军旅诗又太靠近主旋律。假大空蔚然成风,抵不上一句“明月出天山”。
跟李白相比,韩愈散文化,柳宗元小儿科,杜牧脱口秀,缺乏大师气象。
跟李白相比,初唐太嫩,晚唐太老,新乐府相当于一场民歌运动,口水诗泛滥……
在李白与杜甫之间,第三条道路很难走。
学杜甫易,学李白难上加难,上上下下数个遍,真正跟李白有一拼的只剩陈子昂。可惜他代表作只有一首,算不上高产作家。
杜甫是泰山,陈子昂是燕山,王维是终南山,王昌龄是阴山,高适、岑参合起来成为昆仑山。韩愈是华山,柳宗元是衡山,白居易是黄山,李贺是巫山,杜牧是庐山,李商隐是夜雨巴山……
降生在西域的李白不喜欢扎堆,遗世独立,如同明月出天山。
唐诗的造山运动又是一场造神运动:李白一跃而起,摆脱所有同类,占据半神的位置。他还在使劲啊,若不是生命戛然而止,还将超越自身,成为顶峰中的顶峰。
给杜甫打电话,号码是两个黄鹂鸣翠柳,老是盲音。
给李白打电话,号码是白发三千丈,总算有人接听,一个不耐烦的男中音——“嫌电话线还不够长是不是?打到我这里来了。让不让人睡觉啊?”
“李白别挂,我也写诗,算你的远房亲戚,想讨教个问题:怎样才能成为你?”
“想不到后现代还有比我更疯的诗人,实话告诉你:你已经超过我了!”李白嘟嚷一句,把话筒挂下。我耳畔又传来蛐蛐叫般的盲音。那是李白坟头的蛐蛐在叫?
杜甫比李白慢半拍,中唐比盛唐慢半拍,宋词又比唐诗慢半拍……直至今天,新诗比古诗慢半拍。“慢其实比快要累!”我恨自己生错了时代,“文学史在逐渐减速……”
李白,即使我加快步伐也赶不上你呀。我阅读到的所有经典都是背影,可李白的背影有丰富的表情。
如果你是李白,我就做杜甫。如果你是杜甫,我就做李白。如果你当了李白还想当杜甫,我就让一让,去做小杜牧。如果你先成杜甫接着又成李白,我也不怕,还有李商隐呢。你总不可能独自把唐朝的诗人全演完吧?兄弟,不是我想跟你划清界限,恰恰因为咱们太像了——都不是当配角的料!我宁愿做一个没有配角的主角。即使某一天你也如此,变成我了,我不是还可以变成你嘛。
不管李白还是杜甫,在同一个时代都不需要第二个……
你已找到入海口,我就做一条内陆河:自己是自己的源头,自己是自己的下游。把整座大海都留给你,我要找一片能够被我淹死的沙漠。
【待续】
杜甫(长诗)
洪烛
1.
李白的头永远冲着天上的
你的头为何总是低着?
李白的胡子眉毛向上翘着的
你的花白胡须为何无力地垂落?
从你开始,从安史之乱开始,诗国的国旗
缓缓地降半旗:哀悼着夭折的青春期
一夜之间你就老了
不,我似乎从未见你年轻过
唐朝也老了,由李白的男高音
变成杜甫的男中音。如果不是你顶住
它将提前下滑到低音区
李商隐与杜牧能接得住吗?
别人总奇怪你为何活得那么累?
只有我知道:老人家,你用血肉之躯
阻止了唐诗的崩溃
国破山河在,眨眼之间诗风就变了:
李白的双眼皮,变成了杜甫的单眼皮
飘飘欲仙的狂歌,变成了落木萧萧的苦吟
你仍然是一面旗帜,只不过
有点儿失魂落魄
别人总奇怪你为何哀声叹气?
只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却没有好运气
2.
即使把屋顶掀掉,这里仍然是一块圣地
即使把墙壁推倒,这里仍然是一块圣地
即使把杜甫的塑像移走
这里仍然是一块圣地
即使把写在纸上的诗句抹去
我可以读你留在大地上的脚印
即使把地名给改了,一座虚构的建筑
仍然停留在原地
巴掌大的地方,只有几间小房子
一点不复杂。可我还是迷路了
即使我不认路,仍然认得你
你比路更神秘
3.
我告诉你:公园门口的那尊雕塑
一点也不像杜甫
住在草堂的杜甫,应该戴一顶草帽
再穿一双草鞋
他死后才成为诗圣的
活着的时候,一直是草根
秋风掀掉他的屋顶
秋雨淋湿他的满头白发
房东又来催缴房租了
这个无处藏身的人啊,只好把诗
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诗人的草帽挂在哪里
哪里就是一座微型的草堂
4.
李白永远长不大,只能给我兄长般的感觉
我更愿意把杜甫认作父亲
每月为天价的商品房缴按揭
我就想起愁眉苦脸的父亲
路过有人公款吃喝一掷千金的大饭店
我就想起摇头叹气的父亲
在地下通道撞见乞讨的外省盲流
我就想起未老先衰的父亲
是的,我的父亲也曾经流落街头
我的父亲也曾经诅咒朱门酒肉
我继承了他留下的惟一遗产:愤怒
我因为愤怒而成为诗人的
每一个诗人都不是孤儿,无形中
都有一个愤怒的父亲
杜甫,我的老父亲,你因为愤怒
在一代代遗传,而感到骄傲呢
还是加倍地伤心?
茅屋为秋风所破,你手搭凉篷往远处
望呀望,是否望见了今天?
望见了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仍然有形单影只的诗人
用肉嗓子鸣不平?
在一大堆房奴中间,你看见我了吗?
还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5.
大隐隐于市。隐于成都闹市区的你
隐于野的陶渊明还真有些不一样
岂止是相隔一千里?岂止是相隔几百年?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
你呀,每天都在为下顿饭烦恼
人间烟火,把你的脸熏黑了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
你呀,一有空就修补漏雨的屋顶
自身难保,却还与天下寒士同病相怜
一颗苍老的心,从来就没平静过
你哪里是隐士哟,你何曾忘掉烦恼?
分明还在自寻烦恼。仿佛嫌担子不够重似的
谁活得更累呢?谁活得更值呢?
桃花源还是桃花源,野花懒得上户口
你的草堂,却变成了圣殿
6.
用雨水浣花,用溪水浣花,用泪水浣花
花越洗越干净,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
人世脏乱差,你心里
好歹还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那些自称爱花的人
明明把花弄脏了,还不承认呢
你不怕。花蒙上再多的尘埃
尘埃还是尘埃,花还是花
春天浣桃花,夏天浣荷花
秋天浣菊花,冬天来了
只能浣雪花了,一碰即化
西施浣纱,你浣花
美人把衣服洗干净了,就很满足
诗人有点贪心呢:还想像浣花一样
去洗一洗整个天下
除了他,还有谁这么傻吗?
还有谁愿意这么干吗?
7.
我是个无神论者
却下意识地把你当成神
他们说你是诗圣。诗人与圣人
本身就是离神最近的人吧?
拥有双重的荣誉,你是神的代言人?
我是个无神论者
却总想遇见诗神
这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
如果诗相当于一种宗教
草堂,就是我的教堂
我的神哟,我要向你忏悔:
作为诗人,我不够称职
有时不敢说真话,有时又把假话当真
和你相比,我显得那么自私
把诗当成文字游戏,等于是在游戏人生
我的神哟,我要向你祈祷:
让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像诗人
让每一个诗人都能活得像圣人
给我点力量吧,让我下次
再走进草堂的时候,能够面无愧色
8.
秋天漏雨,冬天透风,夏天蚊虫多
穷人有着更多的穷亲戚
在草堂,你没睡过一个好觉
于是你只好醒着做梦了
把想见而见不到的人
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想说而没人听的话
写成诗
你一边做梦,一边把自己
塑造成了一个陌生人
若干年后,人们读懂了你的诗
却没读懂你的梦
你的梦已像那破落的草堂
经历了无数次翻盖
谁也不记得它最初的模样了
诗,同样也是梦的赝品
9.
他在树下站了又一夜
头发与胡须沾满露水
不,那是他的塑像在流汗
整整一夜他都在使劲
使劲地呼喊,然而别人听不见
使劲地奔跑,然而只能原地打转
等了一千三百年,他终于又想写诗了
却没人递上一杆笔
怕忘掉梦见的诗句
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
当年病倒在洞庭湖的船上
他为来不及写完这首诗而遗憾
他已经是名人了
可皇帝仍然不买他的账
他已经是塑像了
可皱纹仍然在脸上生长
他的塑像和他共用一个名字
他不在了,可灵感仍然
如期降临在他的塑像身上
10.
多少诗人被忘掉了
你的名字仍然被记住
多少房子拆掉了
你的茅屋仍然站立在原处
多少诗篇过时了
你的秋风还在刮过来,刮过去
多少塑像推倒了
你的身影在纸上行走,停不下脚步
他们说你是圣人
我说:你是唐朝的钉子户
什么材料的建筑?你的草堂
分明比大明宫与长生殿还要牢固
多少伤口已愈合了,多少受伤的人已麻木了
你的疼痛,还是会一痛再痛
多少游客从你门前走过
像我这么惆怅的,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11.
草堂,诗人的天堂
天堂,诗人的草堂
杜甫草堂的古井,是一面水镜子
投射着天堂的倒影
水镜子不会生锈,更无需擦拭
它应该映照过杜甫的脸
波纹,是他的皱纹
跟汉字一样古朴的脸哟……
今天,我又成了这面镜子的读者
镜子的深处是唐朝,春暖花开
诗人不在了,留下更为隐秘的影子
读诗等于在读另一个人的影子
读来读去,这面祖传的镜子
还跟新的一样
12.
在成都,我向当地居民打听一个人
以及去他家怎么走
几乎没有谁不知道
看来他比市长更有名
地图、路标、公共汽车站牌
都印有他的名字
就这样,我根据别人的指点
从全唐诗里,找到杜甫的草堂
草堂的门敞开着
可惜杜甫不在家——
那一首首诗,是临行前的留言
他让客人多等他一会儿
我不禁想:自己如果冒充李白
杜甫是否回来得快一点?
13.
参观南水北调的穿黄工程
看见国道边一块路标:杜甫故里
伟大的诗人啊,想不到你
住得离黄河这么近
我终于找到你伟大的原因
这是一个岔路口:杜甫在左
黄河在右
拥有最伟大的摇篮
你听着流水长大
嗓音也像黄河水一样沙哑
满肚子的苦水,却酿造出醉人的酒浆
草堂的秋风,最初从黄河边刮起
一直刮到了长江,穿透南方和北方
把一部诗歌史打通了
明明坐在车上,我似乎又站起身来
连鞠了两个躬:一个给黄河
一个给杜甫
别人若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只能如此演饰
内心的激动:看见了风景
其实,我还额外地看见一串
从黄河边出发的脚印
这是一个岔路口:圣坛在左
天堂在右
通向圣坛有无尽的磨难
赤脚的诗人,还是这么选择了
14.
2008年,中国诗人志愿采访团的大本营
设在成都的天辰楼宾馆
马路对面就是杜甫草堂
早出晚归,不是去彭州
就是去德阳
老爷子,这次我来成都
有比写诗更紧迫的活要干
恐怕没时间也没心情拜访你了
幸好宾馆大堂供奉着杜甫塑像
比真人还高,我也就每天
与伟大的杜甫擦肩而过
顾不上行注目礼
愈加比照出自身的忙碌与渺小
某一个晚上,自绵竹归来
风尘仆仆地从紧闭的草堂门前走过
忽然觉得:杜甫一定又哭了!
并非哭自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是哭自己
在秋风中祈祷来的广厦千万间
一夜之间为地震所破
那是他的梦呀,梦破了
谁来修补?
四川,我放弃诗人的身份
宁肯作为志愿者中的普通一兵
就是因为:诗人不会造房子,只会造梦
在灾区,帮着扛几袋水泥、板砖
或许比献几首诗要管用?
杜甫别哭!我来了,不是续写你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为了
修补你那一破再破的梦

洪烛新书《北京:城南旧事》中国地图出版社2014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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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新书《北京:城南旧事》后记节选:地图上的北京
洪烛
阅读一座城市有多种方式,譬如实地考察,或者浏览史料。我力图以当代人的视角,剖析北京这座有3000年建城史、800年建都史的古老城市。2003年,北京市规划建设委员会筹建北京市规划展览馆,我受聘为文案顾问,使自己多年来研究北京历史文化所做的知识积累得到发挥,同时又更全面地接触到有关北京的图文资料。位于北京前门东大街(老北京火车站东侧)的北京市规划展览馆,于2004年9月24日正式对外开放。展馆共分4层,分别以展板、灯箱、模型、图片、雕塑、立体电影等形式介绍、展示了北京悠久的历史和首都城市规划建设的伟大成就。
我荣幸地参予进这项工程,其原因又很偶然。北京市规划建设委员会的相关工作人员在新华书店见到我的《游牧北京》、《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等专著,很喜欢我的研究角度和抒情风格,想方设法通过出版社联系上我。一拍即合。那一年里,我不得不暂时中断诗歌创作,参加了一系列专题会议和项目研讨,撰写并不断修改着策划方案和各种文稿,周末经常带着几位助手加班,一直忙碌到第二年春天。虽然辛苦,但也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武功”大增。我在此基础上酝酿升华,尝试用文化散文的笔法来重新审视、勾勒北京的轮廓及细节,便于当代读者了解北京的古迹与往事。
后来,我还连续几年为《北京规划建设》杂志担任专栏作家,开设个人专栏发表了一系列新作。每一期都有编辑的推荐语,譬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作者的眼中也有一千个北京。不同的是角度各异,互有倚重,相同的是老北京的沧桑厚重辉煌。规划、建筑界人士从专业视角对北京的精读细研,我们早已不再陌生,但作家眼中的北京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我们似乎并未熟稔。为此,我刊特刊登洪烛的系列篇章,以便让我们跟随作家洪烛一道走近北京的前世今生,寻找这座城市古老的灵魂。”
北京旅游一直是世界热点,为了展示人文北京,我还与李阳泉合写了畅销书《北京AtoZ》,一部北京文化词典,在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年出版后,被新加坡出版公司购买英文版权,翻译成英文于2006年出版,全球发行。
我的《北京的金粉遗事》由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推出后,台湾知本家出版公司购买了该书繁体竖排版权,2005年易名为《千年一梦紫禁城》在海外出版发行。我不敢自称“北京通”,但绝对是北京文化的铁杆粉丝。
感谢中国地图出版社的王毅先生,策划并约组了我的这部书稿,还为之起了一个响亮的书名:《北京:城南旧事》。《北京:城南旧事》里的每一篇文章,都牵扯着一座城市的记忆和我的记忆。是的,记忆就像一块块补丁。它们汇集到一起的主要理由,只是因为它们产生于同样的地点——北京,并且在这同样的背景烘托下呈现出情绪上的差别。
【内容简介】
让我们跟随洪烛的脚步,一道走近北京的前世今生,寻找这座城市古老的灵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作者的眼中也有一千个北京。而这是我们与洪烛的北京。北京旅游一直是世界热点,跟洪烛一起领略人文北京历史北京文化北京美食北京。城南原本没有城,没有城墙也没有城门。月光照耀北京城,照耀城墙也照耀城门。没去过城南,没去过城南的老胡同,等于没来过北京,城南是北京的另一半。它代表官方的北京,却象征着民间的北京,土著的北京,老北京。它们不用演绎就是一段城南旧事。而所谓的城南,则是由星罗棋布的一个个地名组成的。北京上空的月亮,与图腾的华表、盘踞着九条大龙的回音壁、祈祷江山社稷的五色土、残缺的城门楼子同在,照耀着四合院与胡同地带,照耀着城南旧事,也照耀着徘徊在历史长廊的游人。
【编辑推荐】
到北京旅游不为摩天大楼,不为霓虹灯,只为寻找滚滚历史长河下遗留的历史人文、风土人情和地道美食。洪烛20多年来于京城各地踏迹寻根,用笔墨浓情吟唱一曲曲皇城根的情歌,美景过目,历历入心;独特视角亲述文人眼中不一样的京华风物,小旅游,大史家。历史与现实交错,景色与体悟契合,带你游玩民谣里的北京,白话文的北京,方言的北京。没去过城南,等于没来过北京。

《北京往事》洪烛 著
周一渤摄影
广东省出版集团花城出版社 2010年8月第1版
【内容提要】洪烛《名城记忆》由经济科学出版社出版。选取中国的十座名城和十座小城,层层铺开,娓娓道来。《名城记忆》旨在为中国的名城画像,为读者铭刻那些值得人回味与存留的诸多名城记忆,继承城市的内在精神,为城市的发展指引美好的方向。作品并不单纯地沉湎于怀念过去的辉煌,而是呈现出这些城市各种交错的画面,来体现在岁月的沉淀和历史的积累中所蕴藏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文化力量。在旧与新、过去与现在的对比碰撞中,引领读者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其深沉的笔调不仅浸染着这些古老名城历史的沧桑和沉重,而且渗透着作者对现实的思考和追求。

洪烛著《仓央嘉措心史》已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东方出版社推荐语:《仓央嘉措心史》作者从仓央嘉措角度出发,写仓央嘉措作为一个精神领袖和作为一个普通人对爱情的执着与向往之间的矛盾。文字优美,感情表达深入。此书深受藏区文化爱好者、旅游爱好者、对仓央嘉措感兴趣的读者喜爱。

洪烛《舌尖上的记忆-中国美食》
新华出版社 2012年9月第1版
定价:36元
【编辑推荐】洪烛继2004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闲说中国美食》,2006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舌尖上的狂欢》之后,2012年由新华出版社出版新书《舌尖上的记忆-中国美食》。可谓“中国美食三部曲”。我们通过本书可以看到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和谐关系,感动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还有历史的味道。日本青土社购买海外版权,翻译成日文全球发行。《朝日新闻》刊登日本汉学家铃木博的评论:“洪烛从诗人的角度介绍中国饮食,用优美的描述、充沛的情感使中国料理成为‘无国籍料理’。他对传统的食物正如对传统的文化一样,有超越时空的激情与想象力……”日文版易名为《中国美味礼赞》。
洪烛《舌尖上的狂欢》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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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文地图》洪烛 著
新华 出版社
2010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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