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你的名字是汨罗江的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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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江水诗人楚国洪烛 |
你是汨罗江的一条鱼,你是鱼身上的一根刺,在刺穿江水之前,已刺穿了自己。在激流中一扭身,用力过猛,你制造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你在汨罗江里游着,汨罗江在楚国的版图上游着,楚国在大地上游着,游着游着就游不动了。只有你还在使劲啊,你的名字是汨罗江的一根刺,使每个站在岸上的人,心里都有一点疼。当祖国搁浅的时候,你的那点小刺激,纵然无足轻重,却胜过许多无关痛痒的诗歌。“瞧,这才是真正的诗人: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首最短而又最锋利的诗。”你用伤口来包裹刺,又用江水来包裹伤口,为什么你的歌声格外忧伤?那是用伤口唱出来的。“他诅咒了一切,却从来不曾诅咒自己的祖国……”你不仅是一位有骨头的诗人,你的骨头是一根刺。你是汨罗江的一条鱼,你是祖国心头永远的痛。
没人在你的尸体上覆盖一面国旗,它已由汨罗江的波浪代替。即使楚国的旗帜变成了灰,你胸前的波涛还是无法恢复平静。睡在江水里的人啊,似乎随时会翻身坐起,找那把锈得没影了的剑,同样找不到的是:敌人在哪里?只有涛声还在,还在朗诵着你临睡前写下的诗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哪怕你的祖国忘掉你了,哪怕祖国变成泡影,你还是愿意默默地为祖国的倒影而战。没人在你的墓前烧一炷香,因为你的坟墓地址不详,或者说它彻底是由水做的。只有你知道自已住在哪里,可你被一扇水做的门反锁住了。即使听见敲门声,哭哑了的嗓子却无法答应。还有什么比让一个歌手沉默更难忍耐?你梦见自己的影子仍然在岸上走着,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快要失传的楚歌:“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死者还在坚持的信仰,却被许多活人放弃了,它即使丢在水中,仍然很烫手。
你是祖国最大的一个盲流,逆打工潮而走,逆政治路线而走,逆时尚而走,逆江水而走……你比盲流还盲目。你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偌大的楚国,找不到一块落脚的地方。只能机械地走啊走,离出生地更远了,离首都更远了,离亲戚朋友更远了,离国王更远了。当你走到国境线上,没人拦你,你站住了,再也不愿挪动半步。你是最盲目的一个盲流,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只知道自己的底限:“祖国可以不要我,我却不能不要祖国。”你把汨罗江当成边境线,再也不肯越过雷池半步。祖国把你拒之门外,可你不愿意去外国,只能在那几乎看不见的边界,来回徘徊。你画地为牢的亡灵再孤单,依然是楚国的鬼哟。
你抱着的那块大石头,已经被磨成鹅卵石了,可你身上的棱角还没有被磨平。河水断流,河床上的鹅卵石全露了出来,你还是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两千年过去,水冲刷了一切,却拿你没办法。连楚国的版图都变形了,你没有变,还是有棱有角的样子。汨罗江为什么不平静?因为水底有一个抱着石头行走的人。鹅卵石孵化不出梦想,可他保存着跳水时溅起的那朵浪花。仍在头发上斜插着。
大浪淘沙,淘沙里的金子,淘金子的光,淘光与影,淘两千年乃至更长的光阴。大浪淘宝,淘洗出让金子黯然失色的一个名字。大浪淘你,淘你生锈的剑,淘你若断若续的呼吸,淘带有你指纹的竹简,淘刻在竹简上缺字少句的楚辞,直至它恢复完整。大浪淘沙,淘你怀抱的沙,淘你指缝间流逝的沙,淘你脚下越堆越高的沙,淘你搁浅在沙滩上的影子。沧浪之水清兮,淘你帽子上的红缨,越洗越干净。沧浪之水浊兮,淘你踩在沙上的脚印,越洗越清晰……大浪淘我,淘我眼里的沙,淘我心中的沙。淘每一个人,淘万丈红尘。大浪淘你,大浪淘我,没有把你变成我,我却梦想着:能把我变成你。
明明只死了你一个人,我却觉得自己是幸存者,所有活着的诗人都是幸存者。你以死换来了我们的生,在你的树荫下王子一样骄傲地活着,谈情说爱,招兵买马。你栽下的那棵树叫《离骚》。果实累累。命运把亏欠你的全补偿给我们了。有人还不领你的情,还弄不懂:“你干嘛要苦了自个儿呢?”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话也不腰疼啊。而你,明明是站在水里、站在火里呀。连拉你一把的人都没有。明明只是你一个人跳水了,我却觉得自己的衣裳被溅湿。我庆幸自己站在岸上,不,我抱住了那棵叫作《离骚》的大树,才没有被激流卷走啊。我要感谢你给了我爱美的力量、求生的力量。你即使被淹没,也是我的根呀。有根的诗人才可能幸免于难。明明只少了你一个人,楚国就变得空空荡荡,国王还在,可在也跟不在了一样。你是楚国吐出的最后一声长叹。作为幸存的诗人,我们至今仍在吃着你那声长叹的利息。唉,连你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你的宝剑该已经生锈了?生了厚厚的一层锈,又一层锈……青铜会生锈,锈也会生锈,锈了的锈还会继续生锈。我认不出这把剑本来的面目了。它彻底被苔藓覆盖,被落叶覆盖。让人忘掉它原先做什么用的。正如你仗剑远游的那个秋天,被忧愁覆盖,忧愁又被更深的忧愁覆盖。你佩的剑已旧得不能再旧了。佩剑的人,也忘掉了忧愁。你可能已忘掉了,我却一直替你记着——这把剑的名字叫《离骚》。“它失去了锋芒?”“不,当锋芒也生锈的时候,锈就是新的锋芒。锈同样让人疼痛。”
你没有土葬,也没有火葬,你选择了水葬。水也是土啊,水里也有草木滋长。水也是火啊,水里也有凤凰涅槃。水有多深,火就有多热。水有多大,地就有多广。葬于水中就是葬于火中,葬于土中,葬于万物之中,葬于虚空之中。你用赤裸的肉身,为祖国殉难。你用水中的倒影,为自己陪葬。你不孤独,你的影子也不孤独了。我把《离骚》读了一百遍,把一条汨罗河看个没完,还是分不清:哪是水,哪是你?哪是你,哪是你的影子?水里有火,火里也有水啊。沧浪之水,一会儿清,一会儿浊,一会儿冷得像冰似的,一会儿热得像火一样。历史的两行眼泪:一行是你,一行是汨罗江。你脸上也有两行眼泪啊:一行叫女英,一行叫娥皇——你一个人的悲伤,比她们俩加起来的还多。你替她们把眼泪全流完了吧?你选择了水葬:用江水来葬泪水,用泪水来葬自己。
星空是至高无上的帽子,我头顶楚国的青天走了一辈子,直到上面被镶满钻石。你看不见我,却能看见我的桂冠所发出的光。这一颗恒星叫《离骚》,那一颗行星叫《天问》,《九歌》与《九章》,次第升起的星座,都比北斗七星还多了两颗……一想起祖国的事情,我的头就大了,像昆仑山一样大了。我就忘掉自己仅仅是千万人之一。再重的担子总得有人扛啊,那么就让我来吧。流星划过,它是没有名字的,构成帽子上闪耀的一枝红缨。我拿沧浪之水洗了一千遍,越洗越亮,越洗越干净。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我。活了一辈子,就为了留下这么个影子:把自已烧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风吹掉我头顶的星空,水就涨起来了。河流是另一顶帽子,我头顶汨罗江继续行走,直到波涛像雕塑一样凝固,我却停不下来,越走越深,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我不是一条沉船。江水也没把我压垮。拨开水面,你就能看见我的满头白发。
四面楚歌。让楚霸王麾下的江东子弟兵倍感凄凉的楚歌,不绝于耳。比月光还冷的楚歌,总是使思乡的人睡不着觉。楚歌的源头是汨罗江,汨罗江的源头是屈原。睡不着觉的屈原,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岸上徘徊了大半夜,然后一步一步走进比月光还冷的江水。他没顶前的最后一眼,使下游的楚歌不仅比月光还冷,而且比江水还冷。楚歌啊楚歌,在使楚霸王的十万大军深陷十面埋伏之前,也曾让楚国的一位老诗人,不能自拔。“他被空虚给包围了,空虚比枪林弹雨更具有杀伤力……”屈原的源头是乡愁,乡愁的源头是爱——没有爱就不会受伤害。屈原忘不掉爱也就无法拒绝伤害。江水会杀人,楚歌会杀人,那种冷到骨子里的月光,也会杀人。
汨罗江是倒着流的,向着苏东坡流过去,向着李白流过去,向着司马迁流过去,最后又流回屈原的脚下。在屈原之前,还有谁呢?我不知道。在屈原之前汨罗江无名。即使它已有了名字,也没多少人知道。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由新诗流成了古诗。在一座山的那边,流成宋词。在又一座山的那边,流成唐诗。雾大了,它可能在《史记》里迷路了。拐了很大一个弯,才重新流进了楚辞。江水越来越清。可以洗我帽子上的红缨。我明明是迎着汨罗江走过去,可江水不断倒退着,领我往战国去呢。那里有它的老熟人。站在最上游的诗人,离我越来越近。我看见他的帽子上,系着一枝和我一样一样的红缨。刚刚洗干净的。在楚方言区,汨罗江倒着流的。越来越难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经时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佳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楚辞时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诗人。不,仍然是一位佳人,叫作湘夫人。只不过画面里多了一位诗人,在远远地把她守望。诗人也在水一方,在洞庭湖一方,在湘水一方,在汨罗江一方,追随着香草美人,越走越远,越走越孤单。是的,他在走,湘夫人也在走啊,就像月亮一样,怎么追也追不上。他越走越远,忘掉了累,也忘掉了孤单。“唉,可怜的诗人,美女只给了他一个依稀的背影,他就很满足,希望路永远不要走完……”他看见了湘夫人,却没看见我,没看见我在身后远远地跟着。我看见了他,却没看见湘夫人,我只怕他走丢了:“诗人啊,你还不明白吗?你追着的是一个幻影啊!”诗人在水一方。我在诗人一方。湘夫人没有回头看他一下。他也没有回头看我一下。诗人啊,你是跟着湘夫人的背影走进水里的。我呢,我是读着你的背影长大的。
那个写了《国殇》的人,也为国捐躯了,随身带着无用的宝剑。当他感到宝剑无用的时候,就让宝剑为自己陪葬了。当他感到自己无用的时候,就让自己为祖国殉葬了。那个报国无门的人,只能用头颅撞开江水,撞开城门的倒影。毕竟,水中还有一个祖国,在等待他去歌颂。死,有时候也是一项伟大的任务。他阵亡在汨罗江上。
一念之差,他就由首都沦落到外省,由城市流浪到乡村,乃至由乡村迷失于荒野,周围再没有一个人。他甚至还忘掉了自己。一念之差,他就由岸上掉进水里,由水面沉入水底。他还在继续下沉:沉入沙,沉入泥,生根发芽。一念之差,他的手臂变成枝叶,还在拼命挣扎,他的脸变成花,有时候红润,有时候苍白。唉,你知道他刚刚哭过吗?沧浪之水清啊,一念之差,又变得混浊了。即使在污水中,他也站得笔直,似乎还踮起脚,往天上够啊够啊,越是够不着,他越着急呀。水仙的影子,若断若续,随波荡漾,令我想起他的百结愁肠。一念之差,心里的结不仅没解开,反而系得更紧了。你们觉得那个人变成了水仙,我却觉得水仙还会变成那个人。
好久没照镜子了,因为好久没洗脸了。好久没洗脸了,因为好久没笑了。好久没笑了,因为好久没见亲人了。好久没见亲人了,因为好久没回家了。好久没回家了,因为家回不去了。唉,他没有忘掉家,家却忘掉了他。他只能走向汨罗江。在江水中照镜子,在江水中见到亲人,在江水中找到那弄丢了的家。唉,能怪他吗,能怪他越走越远吗?不是他不要家了,是家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