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白蛇传》【3】■ 洪烛

【醉红尘】红尘哪有万丈？比雷峰塔高不了多少。看不破的人说入世难。看破的人说出世好。我到断桥上走一个来回，不图别的，只想玩一玩心跳。红尘滚滚，俗透了，千年也比不上一次钱塘潮。有人说世风日下，有人说人情薄。谁愿意陪我到西湖边绕一圈，不追求轰轰烈烈，只想会心一笑。红尘中有你最好。没遇见，说明缘份未到。错过了，缘份还是未了。等是等不到。不等的时候，心情也还好。偷闲去杭州城，稀里糊涂睡一大觉。不想记住，只想忘掉。

【龙的女儿】龙的某一个儿子，最喜欢背负重物，总是驮着一块石碑。我不是龙的女儿，明明热爱自由与轻松，背上偏偏压着一座雷峰塔。这对于我不是享受，只能是惩罚。谁判了我无期徒刑？使我寸步难移。我犯了什么罪？难道你们又高尚到哪里？我不过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妻子，一位充满期待的母亲，凭什么把我妖魔化？打入十八层地狱，还扣上一顶让人抬不起头的高帽子：不齿于人类。如果人心可以这么狠，我真不愿与你们为伍。忍辱负重，完全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不希望妈妈的冤屈变成他的羞耻。好了，我什么都不说了。什么都认了。只求你们别挡住我的视线，让我远远看着他在西湖边一天天长大。这些年风吹雨淋，顾不上仰起头来，数一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雷峰塔到底有几层？只盯着一个方向看，并且欣慰于每日所见：我的孩子一点点长高了。求你们，别告诉他妈妈是谁？妈妈在什么地方？就说，他的妈妈出远门了。连名字都没留下。我扛得动千斤重担，不是奇迹，纯粹因为心里有这么个小不点儿的希望。忘了数雷峰塔究竟多少层。再加几层又何妨？我不怕。

【战袍】昨天的微笑，今天就变了味道。昨天的甜蜜，今天就变成烦恼。昨天的断桥，今天被称作伤心地。昨天还穿着婚纱，今天就换上战袍。总有人看见我幸福他就难受，设下深藏不露的连环套。这就是所谓的生活？怪招叠出。我只好不断地接招。我不怕敌人，只怕拔剑四顾，不知敌人在哪儿。任他变作金山高，我也要让大水漫过了。昨天还在西湖边被暖风醉倒，今天醒来，又要抖擞精神，让沧海桑田翻个身，让混淆的黑白再颠倒。非要把它正过来。否则，冤枉了我到这世上来走一遭。谁要跟我过不去，我不会给他让道。小青，快替我擂响战鼓，鼓声一响，水涨船高。扬眉剑出鞘。我宁愿用万里波涛，换取坦坦荡荡的一声笑。

【下辈子】下辈子我还想变成他。你愿意的话，也继续做她。我等你在断桥上，他呀再一次遇见她。时代变了，西湖没变。走在西湖边的人全换了，除了咱们两个。要不是事先约好的，也认不出对方了。爱了半辈子，有点匆忙。只爱一辈子，还是嫌短。说不完的情话，看不够的美景，来不及做的事情，只好留给下辈子。下辈子，还是咱俩说了算。哪怕让悲伤再悲伤一次，哪怕敌人卷土重来，倒下的雷峰塔又站起来了，我也不愿跟你走丢了。让邂逅变成重逢：你什么都忘了没关系，只要还记得老地方。下辈子，你仍然绕不过那里。前世的他，今世的我，在桥上望眼欲穿。即使来世，他还是我，我还是他。你不会认错人的。

【她的眼神不会撒谎】不是为了成为别人的榜样而塑造了自己。别看她乔装打扮，可她的眼神不会撒谎，感情无法造假。爱就爱了，恨就恨了。她的勇气想学也学不来的。与其说她戴上面具做人，莫如说她一直透明的。顶多为见自己爱的人，才耐心地化了妆。无意间流露的温柔，藏也藏不住的。她给自己取了一个人的名字，仅仅为了方便他的呼唤。至于其他人，自己根本不想认识，也根本不想让他们认识自己。前半生已那样了，后半生该活给自己看了。疯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不敢疯的人，活得才累呢。她就这样边走边想，一直走到断桥上。果然有个人，在那里东张西望，他就要看见一个新形像。西湖，只有这一天最难忘。

【窗外】你唱歌。原本唱给自己听的。隔墙有耳。西湖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耳朵，凝神倾听，从欢乐中听出了忧伤，从忧伤中听出了欢乐。我也一样，只不过把你的寂寞，当成自己的寂寞。你唱着一段真实的爱情，西湖在窗外，偏偏把它听成了传说。你唱歌。我忘掉自己是谁，全身上下只剩下两只耳朵。经受着传说的打磨。夜色中的西湖，停止涌动，看上去已睡着，其实是醒着。

【西湖在天边】我寻找你，西湖在天边。我找到你，天在西湖边。伸手触摸到天低垂的一角。顶好的丝绸，让人心软的质感。用来擦眼泪真是可惜了。所以，你不要哭。再多的泪水也要忍住。正像呆在荷叶上的露珠，滴溜溜打转，就是不落下来。直到我转身离去，才听见摔碎的声音。天啊，怎么会摔碎呢？那不过是西湖，张开手掌把它接住。不管是来还是去，都应该很放心。

【我不是许仙】我不是许仙，我家不住在西湖边。我不是许仙，我只在断桥上等了一瞬间。我不是许仙，要么雨天没带伞，要么带了伞，却赶上大晴天。运气总是那么差。都不敢相信老天有眼。更不敢相信天外还有天。我不是许仙，我在杭州城没有亲戚，走遍大街小巷，也没人认识我。我不是许仙，从没听说过一日长于百年，更不知道你已等了我千年。认错人了吗？小美女，为何认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看我和他有哪一点像啊？不像的地方，你为何看不出来？你偏偏要说我曾经叫许仙。那是谁给起的名字？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浪漫得像另一个人的前世？难道，我真的像你所说：忘掉了初恋之前的初恋？你真能帮我把它找回来吗？在找回来之前，请原谅我的怀疑。原谅我拒绝承认：和你梦见过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初夜】西湖的每一夜都像是初夜。我见你的每一面都像是初恋。湖水比夜色更黑，我的心一片混沌。只要你看我一眼，就又来了精神。合欢花开了。我看不见，却摸得着。我摸不着，却闻到了。今夜的西湖香喷喷的。西湖的每一夜又像是一千零一夜。我认识你时，又像第一千零一次相见。合欢花开了。开了又谢。花瓣落向水面，也有心跳的感觉。如果你还是看不见，就请闭上双眼。最美的事情，闭上眼才能看清楚。最长的夜晚莫过于今夜。最长的路，莫过于绕着西湖走了一圈又一圈。

【白娘子为许仙唱的西湖船歌】西湖波连波，我想你啊哥哥。前世不曾遇见你，今生不能再耽误，不能耽误见你啊，我的傻哥哥。今生一旦又错过，只能等到来世了。来世你要还是你，我也一定还是我。西湖波连波，想不够你啊我的亲哥哥。西湖波连波，我等你啊哥哥。等到了花开，等不到结果。等到了结果，又不知是甜的还是苦的。等到断桥再接上，你却不再从桥上过。西湖波连波，等不到你啊我的亲哥哥。

【许仙为白娘子唱的西湖船歌】都说你是一去不回头，请你为我回一次头。让我看看你是否还是你，也让你看看我是否还是我。都说你习惯了不辞而别，请你为我招一下手。让我看清你是笑着还是刚哭过，也让你知道：你随手把我的魂儿牵走了。都说分手不需要借口，还是请你给我一个理由。即使说不清为什么要走，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挽留？

【西湖以西】如果你没遇见我还会遇见别人吗？为什么我遇见别人总以为就是你？在西湖以东，有那么多人神情恍惚如我。在西湖以西，有那么多人长得像你。如果你离开我还会遇见别人吗？为什么我离开你总以为还会再次相遇？在西湖以东，如梦方醒的大太阳刚刚升起。在西湖以西，哭了一整夜的月亮并没有真的离去。如果你没看见我我是否能看见你？为什么我看见你也没认出你？在西湖以东，远远觉得某个人似曾相识。走到西湖以西，才想起会是谁呢？除了你，还是你。

【雄黄酒】再怎么提防着那古老的敌意，还是防不胜防。它时刻准备把我打倒，再踩上一脚。然而闻起来那么香。拥抱又是那么绵软。我只恨自己不是铁石心肠。每一次相见，都像是低斟浅唱。真让人不好拒绝。拒绝了，还真有点想。我只怪自己耐不住寂寞，受不了孤单。杯中物，我低估了它的能量。终于栽在这上面了。醉，如同西湖的春风拂面，我忘了抵挡。谁能想到春风也会杀人啊。没法把自己藏得很好。从某种意义上，它就跟你的爱一样，是我的克星。让我在如痴如醉中，放松了警惕。在不知不觉中，露出了原型。亲爱的，别让我把你吓着了。爱，对某些人是美酒，对某些人是毒药。今天，我在劫难逃。

【女人的废墟】没有谁见过我一千年前的样子。用了三十多万个日日夜夜，变成女人。既然选择你，就得放弃自己。只有我体会到了脱胎换骨，不比改朝换代容易。善意的谎言，是忍住疼痛蜕去的蛇皮。不，那是一个女人的废墟。不是为了瞒着你，是为了欺骗自己。和你相遇，我试着忘掉过去。终于知道什么是我最想要的。既然获得新生，就不怕死。既然想上天堂，就不怕下地狱。既然爱了，就要豁出去。

【你的倒影】所有美好的事情，都交给影子去完成。似乎更保险一些。让影子汇入人海，谈一场恋爱。让影子走过断桥，水中有你影子的影子。你的影子才是你。才是你最想做的自己。那个爱上你的人，无从知晓爱着的是一个幻影。是啊，有了爱，影子就有了体温。分手的时候，落叶般萧瑟，你的影子也会怕冷。西湖忘掉你是谁了，只记住你的倒影。你也忘掉自己承担过非人的耻辱与重负。让影子轻松地活一回吧。做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梦。

【许仙与白娘子的婚纱照】有一对新人在西湖边拍婚纱照。我靠近了看，不是凑热闹。想看看他们是否流露出那经典的微笑。若干年前，另外两个人从桥上走过，一边走，一边笑。走到了今天还没有老。白娘子天生就穿着婚纱的，只是羽扇纶巾的许仙，怎么换上西装革履？那一对著名的新郎新娘，走过断桥，并没有摄影师跟着。不，还是有个想当私家侦探的和尚，远远盯梢，从怀里掏出照妖镜，狗仔队一样偷拍。他真傻啊，怎么就看不惯别人的美好？歪打正着。许仙与白娘子惟一的婚纱照，就是这么留下来的。

【白娘子的眼神】不要打听我的前世，因为今生已属于你。不要关心我的家史，我的名字已告诉你。不要领我逛商场挑时装，有一件白裙子就可以。不要问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的口音已透露给你。不要带我去别的城市旅游，还有比西湖更美的地方吗？不要怀疑我是否真爱你，答案就在我眼神里。不要猜测我遇见你之前还遇见过谁，除了你，还是你。如果我离开了，最好不要再想我，把回忆留给我吧，你可以选择忘记。

【湖心亭】你把我从长亭送到短亭，再送到湖心亭，剩下的就是水路了。船的缆绳，是你解开后递给我的。大世界，好像只有巴掌大的湖心亭在下雪。周围的雪全落到水里，眨眼就化了。是啊，它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雪落满我的斗笠，你的蓑衣。染白了你的眉毛，我的胡须。有那么多的话要说，顾不上掸去。在别人眼里，很像是一个雪人在送另一个雪人。送的人不冷，被送的人也不冷，看的人有点冷。因为只有看戏的人明白正在上演的是生离死别。戏中人，却忘掉这是戏了。

【白娘子的留言】我走之后，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找到了只会伤心。比找不到更伤心。不要找我。不要伤心。不要贴寻人启事。不要向熟人打听。不要被陌生人欺骗。尤其不要带着孩子出门找我。孩子还小。西湖人多。别把孩子走丢了。如果孩子问妈妈是谁，在哪里你就告诉他妈妈迷路了，妈妈也在找他，所以最好老老实实呆在原地。我走之后，不要搬家。我在一个度日如年的地方，靠一幕幕地回忆和你，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打发寂寞，使未来来得更快些。我的一天，等于你们的一年。不要等我。等人很累的，只会使时间变慢。等我的话你就体会到我的感觉。还是让我一个人等吧。

【雷峰塔】蜗牛驮着空空的家，周游四方。无家而归的我，驮着一座象牙之塔，扛不动也要扛啊。扛得动也走不动了。我只能在原地踏步，在原地打转。一年转了三百六十五圈。一百年呢？一千年呢？你们只看见高高在上的塔，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挣扎。直到有一天，塔轰然倒塌。你们才知道：在地狱的底层，我一直没有放弃抵抗。即使把整个天空倒扣在我背上，等着吧，我也会把它掀翻的。有人背负着十字架。我背负着象牙塔。然而，我不怕。

【西湖边的钉子户】远方有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你被钉在雷峰塔下。雷峰塔本身就是一根钉子，把你钉在大地的十字架上，爱情的十字路口，进退两难。桥断了，你的柔肠也寸断。塔倒了，塔的影子仍在，仍很锋利。钉子都锈蚀了，你还是不能自拔。曾经相信爱情的人，全部拆迁了，只剩下你。你被自己的名字钉在西湖边。因为你的名字就意味着爱的代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