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白蛇传》■ 洪烛

【新女人】她藏起自己的一部分。她藏起更多的自己。她把自己整个藏起来了。藏在一件裙子的下面。或一个电话号码后面。藏起了混沌，她才变得清晰。她化了最浓的妆。她改变了发型。她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了：你好，亲爱的陌生人。为避免暴露身份，她把记忆打了个包，藏在别人难以发现的地方，结果自己都找不到了。忘掉往事也罢了，可惜的是，她还忘了给埋藏的地点作记号。她的故乡在哪里？她的故乡是一具蜕掉的蛇皮，在某一处山坡寂寞地发光。她不仅找不到故乡，还把从故乡带过来的口音弄丢了。为寻找爱，她要做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有意或无意，放弃所有的东西。从遇见你的那一天起，她的一切，都是新长出来的。你觉得她有多美，她为拥有这种美就经历过多少痛苦：要想脱胎换骨，先得让自己一贫如洗。

【在人间】柴米油盐是风花雪月的天敌，可我就想把它们搅和到一起。人间烟火的味道真好闻啊，那是因为我厌倦了花香鸟语。是啊，心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惦记，再美的风景也像是假的。我要你陪我一起看。我要你陪我一块儿听。我要你陪我慢慢老去。其实我本来已经有点老了，遇见你，又重新变得年轻。不再关心沧海桑田，却对日常琐事产生了兴趣：居然学会了为自己织一件嫁衣。穿上了，好像还可以。一针一线都是扯不断的。别人羡慕的是断桥上的艳遇。不知我们后来怎么样了？邀请大家过来坐坐嘛。拿传说跟现实作一番对比：原来白素贞并不是花瓶，昨天刚披上婚纱，今天就系上围裙，把前庭后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是我了，那是由于碰上了你。每一个爱上牛郎的女人，都可能变成织女。这也是一种修炼啊。甚至更难。有你的配合，才轻而易举。若是再有人问我家在哪里？我不再无言以对。我会骄傲地回答：西湖以西，天堂隔壁。没准，我还就和大家是邻居。

【白娘子的第一滴泪】在水里，火里，荆棘丛中修炼了五百年，才来到人群中。在人群中的第一天，就流出第一滴泪。偷偷尝了一下：咸的。终于知道泪水的滋味。我还知道了恋爱是怎么回事：爱一个人，就是想为他流泪。蜜蜂叩问了千万朵花，才酿出第一滴蜜。我的心还是有点苦的。第一滴泪，带来的是惊喜：忍受五百年的孤独，终于变成女人了。为选中他，我何尝不是飞越了千万个人？不知这是他的幸运，还是我的幸运？是我没有辜负他的等待，还是他没有辜负我的苦心？

【西湖边的自由女神】断桥相遇，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是我的爱神。水漫金山，我使劲地为你加油，你是我的战神。被压在雷峰塔下，你失去了自由，然而，你仍然是我的自由女神。为爱而战，以自由作为赌注。你输了，却赢得别人的尊敬：付出的越多，越能证明是真正的爱。你瞧：那么多人跟我一样，绕着西湖走来走去，最终，还是站在失败者这边。你的右手没有高举着火炬，却把雷峰塔给托了起来。仿佛你不是它的牺牲品，而它，也变成了你的战利品。我们站在你面前，庆祝一场迟到的胜利。

【飞来峰】你真是飞过来的吗？你还会飞走吗？我没看见你怎么飞来的，就让我看一看你怎么飞走的。飞走的时候，最好在西湖上空绕一圈哟。飞走的时候，能捎上我吗？别把我当作负担。没准，我会变成你的翅膀。我也有一颗想飞的心，总在胸膛里跃跃欲试。一看见你，就按捺不住了。

【在秋瑾墓，联想到白娘子】在白娘子被打倒的地方，你站了起来。明知道也会像她一样被打倒。你做好了准备：大不了让一座石头坟墓，作自己的雷峰塔。你手中的刀，从她那里借过来的吗？不，你只是向她借了点力量。不，不，这种力量是每个女人都有的，只不过别人没发现罢了。或者，没派上用场。她为神话而生，你为现实而死。你死在白娘子留下的战场。愁杀了你的秋风秋雨，也曾经愁杀过她吗？你真该亲眼看一看：挣扎了千百年，她终于把雷峰塔扳倒了。你比她累多了，你想扳倒的是江山。把颠倒的乾坤给扭转过来，需要多大的劲啊？许多人想都不敢想，你偏偏就这么干了。你是让男人惭愧的女人：女人心软，骨头却不软。

【天堂的一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是天堂的一半。西湖，占了杭州的半壁江山。这半年开的是荷花，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雪花。你不会拒绝我冒着鹅毛大雪去找你吧？你不会藏起来吧？像雪花一样化了吗？今天站在哪里，都能看见荷花。到了明天，只有断桥是看雪的好地方。你看见的是残缺，我看见的是圆满。你有上弦月了，别着急，我再还你一个下弦的月亮。西湖是两个人的天堂。你拿这一半，我要你剩下的那一半。哪怕只是空白，也是你留下的空白呀。哪怕只是遗忘，也是被你爱过又忘掉的呀。

【西湖边的苏小小墓】小小的小，比小还小，比小还小的小，小得看不见了。小小的花，开在野外，比开在园内的要小。小虽然小，并不需要别人照料。花虽然小，心眼却不小，她想的事情比你多多了。“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是小小的诗，小小的小诗。诗虽然小，诗里的天地却不小。我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小小，小小，小小的小小。西湖变得更大了。小得看不见了，并不等于不存在。她遗留的香气，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把我的胸怀一点点撑开。“就让我为这大世界，做一个小不点儿的注脚。”这个愿望很渺小？我却觉得很崇高。爱上小，小小的小，甘愿无限地小下去，也是一种大情怀。小得看不见了。却还是让人忘不掉。

【西湖的藕】你的手臂用来拥抱的，却找不到拥抱的对象。常常怕冷一样抱紧了自己？“不，我的胸怀自有一尊虚构的神像。”你的心眼比别人多得多，不是用来算计，是用来思念的。在怎么思念也够不着的时候，结满了扯不断的丝。即使西湖干了，石头烂了，你眼中仍然有一片不会枯的海。湖水是甜的，海水却像泪水一样咸。没有谁能拦住你的哭。“别管我，就让我一个人哭到天黑，就让我自暴自弃地沉沦到底。你们爱湖面的荷花，我爱湖底的淤泥。”你的梦是真的，你的现实才是伪装。你的家地址不详。你好像根本就没有家？“只有热爱光明的人，才能做到不怕黑暗。我就是在泥沼中过一辈子，心里不也还是干干净净的吗？”

【白蛇的泪】见过红蜡烛，也见过白蜡烛。受伤的红蜡烛，因为失血过多，而变成白蜡烛吗？“唉，没有谁伤害得了我，是我掏空了自己。”千万支蜡烛中，总有一支是白蛇的化身。她的身躯因为灸痛绷得笔直。她的表情变得僵硬。你以为这是一具美丽的尸体，可她分明还在流泪。她流泪时忘了别人的存在。你以为这是痴恋的标本：只有火焰的舌头不断地跳动。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无边的黑暗舔干净？她不会倒下。她一直以祈祷的姿式站立着。忘了自己已血肉模糊。我们借用了她的光，却没有读懂她在祈祷什么。她就这样在不被理解的孤独和度日如年的煎熬中，把自己一点点地烧成了灰。

【红菱艳】你真轻啊，轻得可以在水面站立，比影子重不了多少。往前走了几步，顶多漾起一圈圈波纹。你踩着荷叶跳舞，找到了步步莲花的感觉。脚上穿的鞋袜，一点没被打湿。你还想在我掌心跳一曲的，只是，我没敢伸出双手。跟西湖相比，我不配做你的舞台。你旋转起来，面容模糊，身体变得飘忽。我只能看清两只踮起的脚尖。在舞蹈中你不断减轻着体重，直至彻底消失。一双粉红的绣花鞋，遗弃在岸边。这我能理解。对于忘我的舞者，连舞鞋都是累赘。纤尘不染的你，不会连我也一块忘了吧？

【青蛇】别人既爱白玫瑰，又爱红玫瑰。白蛇与青蛇，对于我也是选择。我希望你有两张面孔。我希望获得一个并不是对另一个的放弃。可另一个终将放弃我。因为我没有挽留的权利。青蛇变成了青烟。留下一个过期作废的名字：小青。青烟绕着我转了三两圈，就散了。我知道那是她的告别。她其实还在我头脑中留下瞬间的空白。这一小块空白，装不进别的内容。除了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名字。即使遗忘，也是属于她的。一个人有再多的爱呀，也无法拥有整个世界。拥有，就意味着残缺。

【致白娘子的一封信】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水漫金山，你做好跟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准备。你不怕和尚，也不怕他身后的靠山吗？即使佛惹了你，你也会翻脸的。他们说你是疯子，疯女人，黑寡妇一样的恐怖分子。我没见过还有谁比你更清醒：上阵厮杀之前，对着镜子化了点淡妆。你不想让别人看出你的愤怒。一个已经成为妻子的女人是不好惹的。一个将要成为母亲的女人是不能惹的。今天，我绕着西湖走了一大圈，没看见你，也没看见一个比你更像女人的女人。他们都说你铁石心肠，可是否知道：你为许仙煲汤的时候，心有多么软吗？我看见雷峰塔，可它是在废墟上重盖的。原先的那一座，早就跟你一起粉身碎骨。你的最后一个愿望，随着它的崩溃而获得满足。你对旧世界摊牌了：遍地残砖断瓦。你留下西湖，一锅至今仍在沸腾的汤。

【作证】小青远嫁他乡，许仙遁入空门，谁来为她的爱情作证？连她的敌人，都逃之夭夭，谁来为她的爱与恨作证？忍痛扛了千年的纪念碑，一夜间倒塌。谁来为她的荣与辱作证？断桥倒是还在，却没人能给再接上。谁来给她的相遇与离别作证？朝代已更改，满世界全是陌生人，谁来为她的变与不变作证？西湖修完白堤修苏堤，四周盖满商品房，只有情义无价，或有价无市。谁来为她的无怨与无悔作证？唱戏的人还在唱，唱着唱着就忘词了。听戏的人，听着听着就打瞌睡了，谁来为她的刻骨铭心作证？

【白裙子】西湖边的居民小区，空地上蛛网般拉着晾衣绳，晒满了形形色色的衣服。太阳落山，又被各家各户收走。只剩下一件白色连衣裙，悬挂在角落，被晚风鼓荡着，依稀像一个女人的背影。那是谁家忘了收？会不会正是她见许仙时穿过的白裙子？从箱底取出，洗净，晾干。重温一段浪漫的回忆。她大概不知道许仙在满世界找她？我停住脚步，代替那望眼欲穿的书生，远远地等一会儿，想看看什么样的娘子，前来把它取走。即使不是她，也一定是长得像她的人。

【古典爱情大串联】西湖的湖心亭，就应该是牡丹亭。岸上的张生，隔水眺望亭子里的崔莺莺。这堵水做的墙，很难翻过去。幸好红娘还在，改名叫小青。断桥虽断，仍不断地有蝴蝶飞过。成双结对。分别以梁祝为姓。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化身为人的白蛇精，谁更幸运，谁更不幸？灯蛾扑火，才配叫作痴情？许仙啊许仙，百无一用的书呆子，什么时候才能擦亮眼睛？什么时候鼓足勇气，长出翅膀，陪伴自己的娘子在人间烟火中超低空飞行？远方有孟姜女哭长城。雷峰塔，却不是哭倒的。桃花扇，摇一摇，雷峰塔就被吹倒了。红酥手，黄滕酒，山外青山楼外楼。不饮自醉的唐婉和陆游。沈园，离西湖不远。大观园，离沈园不远。爱情，离悲剧不远。当然，离大团圆也不远。只是谁也预料不到：会往哪一边倾斜？贾宝玉，真该到断桥上等人的。林妹妹，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断桥上的闲人】成千上万个喧嚣的日子，从这座桥上走过。脚印踩着脚印。我只记住了一个故事。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游客，从这座桥上走过。有的手挽手。有的形单影只。我只认得两个人的面孔。成千上万个长得像他的男人，长得像她的女人，从这座桥上走过。有的说笑，有的沉默。我只叫得出两个人的名字。我的呼喊被节日的气氛淹没了。只有他和她，能听见。也只有他和她，会答应。他们并肩走过，冲我神秘地眨眨眼睛。意思是别让别人知道了。偶尔，他和她走散了。会向我打听对方在哪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大忙人，步履匆匆地走过。只有我一个，是断桥上的闲人。

【非人】她站在世人的对立面。她承认自己非人。并接受了非人的耻辱，和不公正的待遇。如果你说她装出个人样儿，她并不怕被识破。她不爱人类，只爱那一个人。不因为他是人才爱上的，也不稀罕他身上的所谓人性，纯粹是他的傻，他的单纯，唤起了自己的想像。以及对想像之物的兴趣。她把他想像成了另一个人。她把他想像成了同类。这说明她是多么孤独啊。想不到的是，他最终也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他不愿背叛人类也罢了，他却宁愿背叛自己爱的人。真搞不懂：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不敢做她敢做的事情，却敢做她不敢做的事情。

【红袖添香】剩下的鳞片屈指可数，就是双手的指甲。不管涂了红色或银色的指甲油，都在提醒：你的前世是一条蛇，哪怕自己已忘记了。其余的鳞甲哪里去了？莫非你真的解甲归田，金盆洗手，转身变作书生家里的娇娘，翘起尖尖的兰花指，为他红袖添香？你的腰比杨柳还要细呢。你的心比头发丝还要细呢。你的眼神，比烟还要细还要柔软呢，缠绕了他的今生还想缠绕来世？此刻，他就是我啊，面对一缕袅娜的青烟，明知其信则有不信则无，却无力解开。索性把我抱得更紧些吧。用交叉相握的纤纤玉指，再系一个结。在天塌下来之前，不要松手。读万卷书也不如见你一面更让人想入非非。你一夜的柔情变成我永远的牵挂。说不清是爱还是被爱？是被缚，还是自缚？

【美人痣】这是前世做的记号吗？为了让我不要忘掉你。这是今生准备的暗号吗？为了让我从人海里认出你。会有来世吗？来世会有你吗？你的额头，会有一粒同样的美人痣吗？来世还会有来世吗？断桥没有断，来世没有来。但我想像出自己，一如既往地靠在桥栏干上，打量过往的行人。谁像你却不是你？谁是你却不像你？那时我恐怕几百岁了，弓起了背，老眼昏花，可还是能以最快的速度辨别出你。灿烂夜空，只有一颗星让我一见倾心。除非，你小心地绕道而行：来世来了，你却没来。为了避免未来的闪失，我提前在这里等待：把今天，就当作下辈子吧。你是否承受得了加倍的爱？

【相思病】在垮掉之前，终于拥有了她。你的相思病还是没有痊愈。这不是最好的药吗？怎么还不管用？你爱着她的全部：对她的影子，也有一种单相思，这注定得不到回应。她在你身边，你还是想她。想她遇见你之前的样子。想她在想些什么？伤口不再痛了，却变成了痒。痒似乎比痛更难忍耐。美酒啊，越喝越渴。美人啊，爱多少遍也觉得不够。时光原本是无限的，相聚却有或长或短的期限。从相聚的那一刻起，你就开始担心离别。面对梦寐以求的幸福，难免喜忧参半：断桥上的雨停了，可不知什么时候还会下起来。起码现在，你的一切都是让人嫉妒的。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就像一个完美的幻像：老天爷，如果梦真要醒，最好让我晚一点醒来吧。

【我与西湖之间】西湖边的长椅，坐两个人很宽松，坐三个人有点挤。那是我和你的第一次约会，眼睛看着西湖，不好意思看对方。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你好像问过我：许仙真的爱白娘子吗？对于男人的爱，女人最初的反应都是怀疑。西湖边的长椅，今夜只有我坐在上面。我还是坐在这一头，和想像中的你，隔着大约十年的距离。这不妨碍你说话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西湖还在，一点没显老。长椅还在，又刷了一层绿漆。我还在，还在听你说话。一转眼，你怎么不在了？分明又在。今夜，湖光与塔影忽远忽近。我与西湖之间，隔着一个你。

【放生池】如果你不愿把我还给大海，请将我放进钱塘江。趁着退潮，我会自己向大海游去。如果你不愿把钱塘江还给我，请将我放进西湖。趁着下雨，我不会让别人看出我在哭。如果你不愿把西湖借我一用，能否借我一把荷叶的伞？我在伞下想了些什么，你是猜不到的。还给你的时候，多了一朵湿漉漉的花。如果你没有多余的伞，如果你也被淋湿了，这小小的放生池，就是为我预备的。我比一滴雨更轻。你不知道怎么开始，我却知道怎么结束。天晴了。如果你不愿把我抱紧，请松开你的手。趁着你稍有犹豫，我从你指缝间溜走。把苦海交给我吧。只要你留在岸上。让我再照一回镜子吧。请你再看我一眼。再想看，就看不到了：一眨眼的工夫，我已消失在镜子深处。在今天以前，都属于前世。你拥有过一个幻影。你甚至依稀记得她的体温。

【游湖】岸上的人比水里的鱼多。人在游湖，游大名鼎鼎的西湖。鱼在人的倒影里游。游来游去，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岸上比水里更拥挤。我走在不认识的人群中，体会到漏网之鱼的快乐。他们，也全都不认识我。此刻，即使我觉得自己就是许仙，除了白娘子，没有谁能把我识破。可白娘子，在哪里呢？是否乔装打扮，与我擦肩而过？岸上比水里有更多的错过。每一次错过，都是一次过错。水里的鱼哟，原谅我的一错再错。好轻松啊。在大名鼎鼎的西湖边，做一个匿名的游客。不，我真的忘掉自己是谁了：岸上有一个我，水里还有另一个我。岸上的游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我明明已离开了，却好像仍然在湖边走着。我是在水里吗？我怎么看见自己，旁若无人地在岸上走着？莫非我真的进入了角色？

【分身术】祖传的分身术，你可以在瞬间变成两个人：白素贞和小青。一会儿是贤妻良母，一会儿是淘气的少女。让人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你。我爱你的明眸善睐，就得接受你六亲不认时的暴烈。淡妆浓抹，让我看花了眼。唉，更舍不得你的哪一面？我不也如此吗？我不是许仙。或者说，我不仅仅是许仙，骨子里也有法海的影子。一边自我批判，一边又原谅了自己。带着犯罪感爱一个人，是真正的不能自拔？爱不是犯罪，想爱却不敢爱，才是受罪呢。昨天卿卿我我，今天就可能变成冤家对头。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天敌。一半是前世，一半是今生。我总是找不到准确的位置。爱与恨搅和到一起才叫难舍难分：相聚时的争吵，最终败给分手后的想念。水面的月亮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自称已忘掉你的人，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梦。醒来的时候，难受得一塌糊涂。他明明躲着西湖走，可西湖，一次又一次挡住他的路。

【爱情到底姓什么】苏堤因苏东坡而姓苏，却让我想起另一个人：苏小小。不远处有她的墓。白堤因白居易而姓白，却让我想起另一个人：白素贞。雷峰塔是她的故居。恐怕正是同样的缘故，西湖让苏东坡想起西施，要么素面朝天，要么化着烟熏妆，越看越有味道。飞入百姓家的燕子，要么姓王，要么姓谢。漫山遍野的蝴蝶，要么姓梁，要么姓祝。爱情啊到底姓什么？你的爱人姓什么，你的爱情就姓什么？或者，你信什么，就有什么？那些不信爱情的人，那些不知道爱情姓什么的人，我姑且把他们叫作无名氏。即使一整天都在煞有介事地看西湖，却不见得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你不信什么，就没有什么。对于有的人，西湖很落魄，只剩下风景。对于有的人，西湖很辽阔：比风景更风光的是无边的传说。

【为爱而速朽】你的嘴唇冰凉。你的吻，并不使我感到冷。你的眼神羞怯。你的躲闪，反而让我无比兴奋。你的梦有点失真。可我还是愿意做你的梦中人。即使你的甜言蜜语是弥天大谎，我会享受这美丽的欺骗。不在乎结果，只要过程。即使你不是一块糖，而是一块冰，我也要把它含化了。哪怕渗出的是苦水，点点滴滴，也比别人的酒浆更让我销魂。你告诉我：你的嘴唇涂的不是口红，而是毒药。那又有什么呢？在吻你之前，我已是害了相思病的人。借你的毒药，才能把病痛减轻几分？把你的灿烂全部施舍给我吧。作为回报：我愿意为一分钟的陶醉，付出可有可无的一生。如果你拒绝这千载难逢的一吻，我也好不到哪里。我会倍受煎熬地燃烧成灰烬。那才是无谓的牺牲。为爱而速朽，毕竟胜过缓慢的自焚。

【我的影子叫小青】我和我的影子来找你。我叫白素贞。你可以把我的影子叫作小青。她是还没有爱上你的我。她和没爱上你时的我像极了。看着她，你就知道我以前的样子。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甚至不知道泪水是甜的还是咸的。我用影子给自己壮胆。没有她的陪伴，我还真不好意思来见你呢。我没有嫁妆。影子就是我的嫁妆。我的爱没有证人。影子就是我的证人。她证明我有一个无知的青春。以及你所能带给我的变化。两相比较：你就明白爱真是一种造化。即使我在你身边慢慢老了。我的影子仍然拒绝长大。她还将证明：我为爱付出的代价。别人都把我的影子当成另一个人。只有你知道：她是另一个我，一个还没有学会做梦的我。你可以伤害我。不要伤害我的影子哟。她什么都不懂的啊。没做过梦的女人都是青涩的。我陪伴着你。我的影子陪伴着我。我给了你全部。

【西湖的早晨】先是有鸟叫，然后天亮了。西湖，没有谁比我醒得更早。只有我听见第一声鸟叫。断桥伸了个懒腰。就像你，坐在梦的门槛上，揉着惺松的眼睛，想要人抱一抱。醒来，也是很费力气的。梦里的那个人怎么了？怎么不见了？有人梦见路上有书生赶考。有人在白堤捡到钱包。有人亲眼看见雷峰塔倒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从哪一天开始，围墙拆了，西湖不再收门票？先是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才听见鸟叫。西湖，没有谁比我醒得更早。因为我一直没有睡着？我醒着。可我醒着时做的梦，一点不比你们少。

【相忘于江湖】昨天，我们相望于江湖。江湖瘦了。今天，我们相忘于江湖。江湖老了。昨天，荷叶越长越高，为了挡住扯不断的视线？月光缠绕。思念缠绕。今天，脑海里的龙王庙，已被大水冲掉。我不甘心啊。要从空白里打捞无穷的奥妙。昨天我在走路，你在过桥，想看却看不到。今天你在天涯，我在海角，想忘又忘不掉。借我一双千里眼，可你的背影还是越来越小。借你一对顺风耳，能否从寂静中听见，虚无缥缈的一声：你好？江湖瘦了。我中年的身材却发福了。穿行于人海，脸上挂着白痴般的微笑。江湖老了。你一点也没老。

【三潭印月】你喜欢二泉映月。我喜欢三潭印月。并不是说我们三心二意。那就各自坐守各自的景点。井水不犯河水。你仰慕盲目的阿炳，心里藏着的明镜。他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同情冰肌玉骨的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面。睁开眼睛，只能看见黑暗。比失明更大的痛苦是失去爱。西湖与太湖有多远？多情与无情有多远？只有月亮知道。月亮知道，却不说。冷冷清清。泉水的二胡。把琴弦都弹断了。寻寻觅觅。湖水的独舞。把足尖都磨破了。月亮看得懂吗？月亮听得明白吗？此时此刻，你或者我，才相信自己冒充着月亮的替身。变得无限透明。脸上流下泪水，却不承认。我们大可以推到月亮身上：月亮哭了。你分析着哭的原因。我觉得太麻烦了。我只享受哭的结果。今夜的月光是有味道的。比哪一夜都好。

【雷峰夕照】我希望那座塔倒掉的时刻，不是早晨，是黄昏。我希望那座塔倒掉的日子，不是节日，是节日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总之，是节日的后面。所有人获得充分满足之后，塔倒了，夜色随即填补了人们心里新出现的空缺。让忘记我的人继续忘记我吧。你们的黄昏，恰恰是我的早晨。我要把夕照当作朝霞来欣赏。既然把别人的误会与诅咒忍受了这么久，且让我独自享受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是失败者，却战胜了时间。即使今天落下的太阳明天还会重新升起，我也扛得动的。受够了黑暗，难道还怕光明吗？谁从废墟里站起来，谁就是新建筑。

【苏堤春晓】一年是短的，一年里的春天更短。被燕子的翅膀裁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春天是短的，春天的早晨更短。零零碎碎的梦境，醒来就融化得一干二净。跟麻木的冬眠相比，春梦短得不值一提。可就在这一闪即逝的瞬间，有人梦见的是空白，我却梦见了你。苏堤是短的，苏堤上的桃花更加短命，只开了几天就谢了。我眼里看着落花，心里却惦记着比落花更缥缈的你。被你遗忘是不幸的，没有忘掉你，却是不幸中的万幸。跟西湖的一年相比，一生又能长到哪里去呢？偶尔梦见你一回，又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不知道，不是更好吗？

【双峰插云】我先看见你，这是一种单相思。接着，是你看见我，也患上相思病。病根就是无法拉近的距离。你看见我在看你，才忘掉了孤单。你喜欢被人牵挂的感觉。变化是一点点开始的：你中有我的云，我中有你的雨。看了一眼又一眼，储蓄着彼此的影子。直到某一天，你逐渐变成了我，我彻底变成了你。云里雾里，我们都把自己当成了对方？都把对方当成另一个自己？每天都有那么多看客，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会儿看看想入非非的我，一会儿看看暗送秋波的你。没有谁察觉：在烟雾的掩护下，我们已偷偷互换了位置。互换了位置，可我还是想你。

【柳浪闻莺】闭上眼睛，用耳朵来听，用耳朵去看：听不清柳树下的他和她在说什么，却看见了水鸟有几只。不过是一只，在叫另一只：天亮了，快醒醒，你是送我一段呢，还是索性跟我一起走呢？另一只回答：你就不能不走吗？非要走，先亲我一下嘛。当然，这都是我根据叽叽喳喳的声音，猜想出来的。我无意间听见了别人的情话。即使似睡非睡，仍然算偷听。我无意间看见了别人的吻别。即使闭着眼睛，仍然算偷看。

【花港观鱼】你在找我，我在找鱼。你在人群中找我，我在鱼群里找你。鱼会变成人，人也会变成鱼。你喜欢穿白裙子。那些穿红裙子的，像你，却不是你。像我这样的书呆子也有很多，一看见你，就走不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大的奇迹。水里冷吗？要不要我暖一暖你？人海很大，西湖很小。你没认出哪里有我，我却认出你在哪里。你在远远地看鱼，我在偷偷地看你。你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水像隔音玻璃，我听不见，没法答应。我一次又一次地找你的影子，找到了，又弄丢了。

【断桥残雪】她在桥头站了一整夜，玉树临风，控制不住自身的落叶。你的怀疑，辜负了她的等待。你的风流，配不上她的疯狂。白蛇刮落的鳞片，星星点点。哪些是忘不掉的痛？哪些是忍不住的痒?她全认了。如果没有相遇，西湖形同虚设。如果没有错过，断桥名存实亡。清洁工把积雪扫到路边，任其自生自灭。你却想藏起它破碎的反光。藏到哪里最安全？藏在一幅画里面？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看上去很冷清，却让你一次又一次热血沸腾。

【南屏晚钟】不管铁打的，还是铜铸的，都是要坏的。我像生病一样生锈。掸一掸，浑身都是钟声的碎屑。千锤百炼之后，热血变冷，只是暂时的成形。还须忍受日复一日的撞击，年复一年的消磨，才能趋向于无限透明。当身体最终变成废墟，当心愿彻底变成声音，笼罩群山与森林，才可以说：天空是我的战利品。此刻，它还是别人的。等我不在了，我的疼痛还在，呻吟还在，留给别人的耳朵听。精雕细刻的钟，昨天的紧身衣，今天再穿已显小了。我脱颖而出，变有形为无形，却又变无情为有情。满怀的心思，锦绣文章。眨眼间，蜕变为西天的彩云。说不清该得意还是伤心？我，是自己的殉葬品。活了一辈子，只是为了追求一个刻骨铭心的葬礼。

【曲院风荷】很多人把这里的荷叶当成荷叶，只有我知道：这是借来的书卷，留给你读，哪怕你不一定读得懂。很多人想把这里的荷花带回家，只有我一朵也没摘：我想把家安在这里。很多人只记住荷花荷叶，我还额外地记住了：荷花荷叶挡不住的那个夏天。很多人认定荷花一年开一次，只有我默默祈祷：只开一次就够了，但是，一开就是千年。很多人把荷叶上打转的露珠比喻成珍珠，太落俗套了。只有我暗自猜测：昨天晚上，到底谁在哭？很多人根据传说来寻找西湖，只有我知道找不到了：西湖已变成传说中的传说。

【平湖秋月】秋天是分手的季节。分手，甚至来不及告别。秋天是失败的季节。即使你侥幸胜利，也毫无荣耀可言。没有人给你送行，是否你就无法走远？除了，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在孤独中，想像着被人目送的感觉。希望它是谁它就是谁。没有人关心你的成败，他们全望着天上，只当你不存在。幸好，水里也有一轮明月。让别人去瓜分那无限的光荣吧。一个失败者，正好不受干扰地把屈辱的味道咀嚼一千遍。

【落花流水】你用落花虚拟了一个美女，又用流水虚拟了她的闺密。剩下的，就不关你的事了。她和她会结伴到人间去。遇船时搭船。遇雨时避雨。遇见喜欢的人就暗送秋波。遇见仇人就亮剑。亮的是龙泉宝剑哟。货真价实的名牌啊。你给落花起的名字叫白素贞。给流水起的名字叫小青。西湖就有了女人味。女人都为爱情而活的。即使虚拟的美女，也把自己当成真的了。不轰轰烈烈爱一场，就辜负了难得的机遇？于是流水在断桥下裹足不前。于是落花故意投入许仙的怀里。我就是那个傻人有傻福的许仙哟。原本笨嘴拙舌，望着眼前的美女，却有了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根本想不到她是谁变成的。虚拟的美女，也能收获真实的爱。明明肉体凡胎的我，却体会到做神仙的感觉。轻飘飘的。是我梦见了别人，还是我走进了别人的梦？管它呢。最好不要醒。

【变形记】用了五百年，蛇变成妖。再用五百年，妖变成人。至于人变成仙，最少还需要五百年。这是在没遇见你的情况下。遇见你，我顶多只用了一天，就找到成仙的感觉。飘飘然的感觉，赛过活神仙啊。跟你说你是不懂的。你的名字虽然叫许仙，却从未梦想过当神仙。神仙有什么好的？让我告诉你吧：两个神仙相爱了，再也不会恨对方。两个神仙相遇了，永远也不会有离别。当然，如果你下辈子还选择做人，我可以放弃羽化登仙的机缘：大不了，把悲欢离合再来一遍。宁愿跟你一起堕落，也不愿继续：那黑暗中孤独的修炼。

【龙泉宝剑】我就是那个杀死自己影子的人，因为，找到了真正的自己。经历冰与火的冶炼，大功即将告成。还缺点什么吗？我只需要：你的一个眼神。形单影只地走了那么长的夜路，却经不起：你轻轻的一握。我觉得我是你的了。就像一条蜕皮的蛇，宝剑缓缓出鞘，忘掉了前世的折磨。却记住见你的第一面：你脸上有惊艳的表情。你说我不穿衣服时比穿衣服更美，更有杀伤力。我的身材真那么好吗？我的笑容真那么锋利？所向披靡？别哄我哟。但是，我喜欢你的甜言蜜语。我就是为你而打造的。我只想征服你一个人。

【龙井茶】雪水沏的茶乍暖还寒。雨水沏的茶有不可捉摸的忧伤。湖水沏的茶唇齿留香。我吻过你吗？潮水沏的茶拿不定主意：该退还是该涨？井水沏的茶深不可测。别来无恙？露水沏的茶告诉我：幸福多么短暂。幸好，今夜有虎跑的泉水，刚刚浸泡过私奔的月亮。月亮的羽毛，湿漉漉的。清明节的龙井茶，让我飘飘欲仙。端午节的雄黄酒，又把我打回原形。腋下长出的翅膀原来是假的？可就是忘不了：与你擦肩而过时的凉风习习。在别人够不着的高空，两个想变成神仙的人，用看不见的羽翼相互抚慰。为了留住一刹那的闪电，我宁愿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唉，我喜欢的东西都是易碎品。

    【舴艋舟】这就是传说中的舴艋舟？有人说它载着诗，有人说它载着酒，有人说：那上面有超载的忧愁。这就是传说中的西湖？有人在水面划船，有人在岸上行走，你像刚睡醒似的，而我分明还在梦游。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相遇时点点头，离别时招招手，中间的一切，都是可以省略的。我把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安在了自己身上。我比他们还要悲伤。除了你，我找不到别的方向。你呢，是否学会用那拆散了的双桨，左一下，右一下，把不着调的往事，全拨拉到脑后？留着它们有什么用啊？下一站还远吗？不远了。下一个码头叫遗忘。越想忘得快，船却划得越慢。它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

    【前世相约】她远远地看见西湖，似曾相识。她不知西湖是否能认出她来？不容易啊，这前世来过的地方。人全换了，风景也有些变样。她想去湖水里照照自己：是脸有点胖了，还是身体有点瘦了？新画的眉毛，深浅还合适吗？她走上白堤。游客真多啊，可惜都是陌生人。她走向断桥。把放慢的脚步再放慢，放得更慢。因为心跳得太快了。她终于在桥中央站住了。忍不住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知道有人在等她？看来上辈子约好的时间与地点，她并没有遗忘。我正在桥的另一端呢，拉低了帽沿，假装打电话，从墨镜后面偷偷看她，却没有喊她。我是在拨电话，却不是拨给她，因为压根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我并不是怕她猜不出我这辈子长什么样了。只是想多等一会儿，看看她失望的模样。失望的时候，西湖的波光会变得黯淡。没关系，黯淡了的西湖还会被重新点亮。

【西湖采莲曲】风起了，我分不清谁唱的歌声。风停了，我找不到唱歌的人。摘下莲花，把相遇时的微笑藏起来。清点莲子，偏偏记住你的眼神。莲叶层层叠叠，你换下的衣服不能证明你还在，只能证明你的不在。你没穿着它，它还是被揉皱了。你已脱下它了，可摸上去依然带有你的体温。黄昏的西湖是一个遗址，斜阳总有点失真。我想起的事情越多，漏掉的就更多。

【放鹤亭】放走的鹤又飞回来了。不，它不是原先的那一只。你辨认我的表情，好像有点陌生。我也不是原先放鹤的人。错过的花又开了，是我最想要的梅花吗？你身上洒的香水还是熟悉的味道。我却不是去年的那个赏花人。你是一个错误吗？那我就是更大的错误？是我看花了眼，还是花认错了人？梅不是我的妻子，鹤也不是我的干儿子，甚至连我，也只是自己的影子。找到我和你分手的亭子，在原先的地点。只是，这已是新盖的一座亭子。四面都有穿堂风，我不管面对着你还是背对着你，都会被席卷一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