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此文上世纪90年代初获《萌芽》文学奖

             稻草人之约■ 洪烛

也许在明天，或无数个明天之后，我会把我们之间短促热烈的一切，和某一部老电影的故事混淆在一起。我会告诉你，它叫做《罗马假日》。有那么两个人，无意中穿过城市、街道以至鸽子纷纷栖集的广场，及其偶然的走到一起，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的面孔——这种目光并不是用于每一位路人；他们就要擦肩而过了；然而，他们又不约而同停顿住脚步……下面的一切就和生活本身一样震时，在大理石雕像与廊柱之间，在天空般简明的画面里，他们嬉戏、欢笑、挥霍着因为对方的存在而焕发的天真和热情。没有什么言辞能形容这种力量，他们都超脱了旧有的自身，相遇之前灰暗的生活经历影子般被轻易忽略了，仿佛行旅匆匆的一生就是为这么一个小憩的日子而配备的。
　　当然，结局也可想而知。当夕阳笼罩的钟鼓楼最后一次震撼人心的轰鸣，彼此的笑容凝滞了，开始意识到生命冷峻的提醒，他们开始接吻，狂热、痛楚而又浑然不觉，期望在对方的双唇留下无法背起的烙印。这是他们为此后漫无涯际的离别所能做到的唯一的准备。如果，连重逢都成为不敢期许的事件，那偶然、浪漫得近乎缥缈的一天，将被分别封存于两颗心最隐蔽的殿堂，与一个梦仿佛，只有回忆才能使之生效，只有回忆，才能寻找到重温抑或证明的钥匙……

（一）
　　最初我把另一个人相识，视作给自己疲倦得近乎麻木的心放一次闲暇的长假。这是我欣然、甚至带点儿强迫的冲动，成为你精心营造的浪漫故事的合作者的原因，我们缺乏必要的铺垫作为亲近的吊桥。仅仅通过一个名字，一条线索以及稀薄得微乎其微的想象力，就坦率地寄希望于那么一种可能。在一切远远没发生之前，我们已将之作为逼真的未来来安排了。
    如果两颗心获得碰撞的机会，有哪几种可能？在初次的长途电话里你问我，我联想邮一个女孩侧着头饶有兴味的神情。
　　最令人悲哀的莫过于一点儿反响都没有了。或许，也会发生耀眼的火星，但一闪即逝。我们为什么不使想象力更强大一点呢，假设一番冲天火焰因之出现的局面？持久、炽烈，堪以从内部将两个人的面孔映红……

　　这是个短促、晴和的夏天，我匆匆奔赴心目中以你的昵称命名的城市，天空像蓝色的画版搁置在树端。根据我的年龄和阅历，是从不该拥有因某个陌生女孩的提问而展开一次旅程的浪漫－－当我从站牌下辨识出你的面影后，这么说－－然而，我做到了，它使我动心并且觉得值得。
　　或许我们确实属于两块天生默契的陨石，一万年以前就相知相许，继而相忘于江湖，我们今天所爆发的火焰，不过是为了逐渐温存、唤醒对方的记忆。我们把真正的自己从对方身上一点点找回来，通过语言的交流、眼睛的对视、手的触摸以及更多的方式。在灵魂重塑的过程中，我们呼吸、呻唤乃至反思，构成一块新出土的金币的正面和背面，共同宣布着爱情的价值。
　　我在亘古的黑暗中抚慰你的面庞，像摸索心灵殿堂上某种圣物的花纹。是的，它和我二十多年所梦想的吻合。我由衷地叹了一口气。在我们头顶，是看不见的悬梯，一级、一级，伸向更不明确的地方。或许，那儿泉水澄澈，橄榄枝四处弥漫，天堂的音乐净化着周遭的一切……

（二）
　　我想，没有谁比你更擅长把所爱的人带领入某种氛围，圣洁、肃穆，像走进一部装潢精美、而且正缓缓合拢的大书，每一个闪念、每一个举止都将有所记载。你说，你从不就是带着浓厚巫气的女孩，习惯于臆造形形色色的巧合、曲折以篡改命运，获得不无恶作剧意味的陶醉。你怕吗？你问我，同时严肃地托起悬挂胸前的护身符以验证我回答的真伪。
　　我的答复自然是否定的。经历了你的指触，我乐意恢复成一个酷爱冒险的小男孩，恢复成相信神话的年龄。我知道，这是我们极其短促的邂逅，简直等于做一次梦的时间。我们尽情地投入不必考虑醒来的一切。或许醒来的草坪上，站起的会是两个面目全非的孩子，纳闷于身畔的喷泉、篱墙、迷雾中隐现的建筑。
　　在这个人与人之间很难相信诺言的时代，我们交换了太多的山盟海誓。我们说，要升华这份爱为两个人之间的宗教，即使这世界上再没谁理解它、信仰它，也不足以改变你我为之唤起的虔敬。你在礼拜天特意去了一趟教堂，暗自发誓将对一个人保持一生的忠诚。我也学会了诉说海枯石烂的字眼、带着原以为早已失落的童贞。

（三）
　　……两对相互寻找多年的嘴唇颤抖着，靠拢在世界的边缘，闪电与牧歌袅袅于唇边。令人晕眩。
　　这发生在都市幽暗的窗外人影浮动的咖啡厅里，我说这就是爱了，因为我们变得忘乎所以了。
　　你说应该记住的是这家咖啡厅，它叫稻草人，而稻草人象征着痴心等待……

（四）
　　后来，他们怎么样了？你开始关心起别人的命运。他们在度过完美绝伦的假日之后，还会有重逢的机遇吗？是的，没有比别离更为刻骨铭心的打击了－－对于相爱的人而言。连吻都会在悬之中冷却的，何况随之而来的一千个夜晚思念的磨灭。你害怕了，向我索要一块信物，你说最好是石头或青铜打制的，它比肉体以及心灵都将牢固、恒久。
　　他们没有我们幸福。他和她，在最后时刻交换的却只有眼神。他仰望着她，越过好多　衣冠楚楚的人群头顶，用的是比含情脉脉深刻得多的欲碎的视力。而她，被纷卷的白色裙裾衬托如一头迷羊。置身于冰凉大理石砌就的高高祭坛上。然而她说了，作为公主身份的她已是以两个人的故事重新命名的城市。他们在有限的假日里所暂时修改的自己、唤醒了的自己，陆续取代不朽的建筑、纷繁的居民，成为记忆中绝无仅有的圣城的标志的内容……
　　你说，我不要你和他一样绝望，我要你比他多一份等待和忍耐，等待我像鸟获得自由之后，回归你的天空。你说我们两颗心之间有一片并不存在的田亩，可供往事构筑起实际的庄园，我们最终将结伴那条落叶覆没的小路。黄昏骑马，夜晚吟诗，一直到老、到死、哪怕我白发苍苍才来得及放下手中最后一块砖瓦，洗去灰尘满面，迎迓你归来的蹄声。

（五）
　　“稻草人比我们缺少的是什么？”
　　“是一颗心。”
　　“然而，稻草人比我们更富足的是什么？”
　　“是……等待，一辈子也用不完的等待。直到最终倒下之前，他们不会放弃随时准备拥抱爱人的手势。只要还有等待，他僵持的身体就不会真正地感到累。他是等待的富翁。”
　　“也许在他张开的双臂之间，将永远只是风在来回穿梭？”
　　“不，他拥抱住的是忠诚与信念产。有比这更丰富的拥有了。”
　　“如果十年，二十年，或更长的霎时间以后，我们奇迹般重逢在这里，会是怎样一种局面？”
　　“也许隔桌而坐的将是两陌生人。或者，我们会一点点被回忆的酒汁温暖、苏醒、一点点地，恢复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