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美人鱼■ 洪烛

    该走了。你失去双腿，长出鱼尾巴。把一双无用的高跟鞋，留在岸上。你说：别来找我，我住的地方有漩涡。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节假日坐在礁石上，晒太阳，梳长得不能再长的头发。你是在等人吧？别等了，在你回到海里的那一天，你爱的王子，就变成了人头马，到森林中找你去了。没找到你，他自己也回不来了。

   大街上张灯结彩，还有烟火像一张张笑脸在夜空升起。他们在庆祝这属于亿万人的节目。我住在小巷深处，闭门不出，只有穿堂风小跑着，撩起窗帘。我内心有另一个小小的节日：若干年前这一天，两个人相遇了，笑容比礼花还灿烂。应该说我只有半个节日，离开了的你，带走另外半个。在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你会有一种为自己过节的感觉吗？你的面孔，浮现在另一个人的回忆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没变。我的节日虽然小，小得不能再小，仍然值得用孤独来庆祝。它使那伟大的节日成为背景，抹也抹不去。

    我在纸上写下：我己忘掉你，从下一分钟开始。那太快了，就从明天开始。实在做不到，就从下一个月开始，明年开始。顶多推迟到：从下辈子开始。我己忘掉你，正如己忘掉了自己。爱上你只是瞬间的事情，忘掉却需要漫长的过程。从爱上开始爱，从忘掉开始忘掉，哪怕不可能忘得干净。

    他为什么要把心掏出来，放到空中去？为什么要给私奔的心系一根线，不时往回拽一拽？怕它跑丢了吗？他是在放放筝，还是给囚禁在牢笼里的心放风？自由是有限的，有期限的。天空是无限的。作为大地的囚徒，他递上一片小小的纸条儿，向天空示爱，纸条上写着什么？写着空白。如果不曾把自己放松一回，连这一小片空白，都不存在。

    我好像爱过别人，好像爱过你。别怪我：爱上你之前还爱过别人。我并没有把你当成别人。我好像爱过你，好像爱过别人。别怪我：爱过你之后还会爱上别人。我把别人当成了你。我好像拥有过你。好像又失去了你，但没有失去对你的爱。也就没有失去对万物的爱。我好像失去了你，好像又拥有着你，爱可以失去，只要记忆还在。记忆中有另一个我，和另一个你。是另一个我在爱着你，还是我在爱着另一个你？好像爱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很久很久，才知道那就爱。

    住在离机场很近的一片小区，经常能看见飞机从头顶飞过，载着很多看不见的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彻底消失在云层里。每次仰头看，都觉得这是一个奇迹，幸好，我是它的目击者。每次仰头看，都体会到了灵魂出窍的感觉。想知道灵魂什么样子吗？它应该像一架飞机？长着两只纯粹用于摆设的翅膀。它带着稀奇古怪的想法，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的想法里，也载着很多忘不掉的人。而他们很轻易地就忘掉了我，就像忘掉身后的一座飞机场。我觉得他们是真实的，他们却觉得我是幻影。

    飞机就要起飞，请关机。每次入睡，意味着可以不再想你。我忘掉你了吗？不，我更清楚地看见了你，就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比醒着时离我更近。只是怎么喊你你都不答应。手机关闭，梦却打开了，梦本身就是一架虚席以待的飞机。请盖好被子。请系上安全带。请观察周围：你朝思暮念的人，是否登上同一个航班？即使她错过了，也请给她留一只空座椅。即使你没梦见她，没准，她正在地面上梦见你：梦见你像一只鸟从头顶掠过，东张西望，寻思着该在哪里降落。

    别人保留着对你的回忆，记住你不同的侧面。我却想把遗忘献给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你保持完整。我想忘掉你，却不太容易做到。忘掉的总是某一个瞬间，把它归还给你。然而你以更为模糊的形像，直接成为我的影子。经常被忽略，但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否认它的存在。我可以忘掉你的眼睛，忘不掉你的目光。可以忘掉你的嘴唇，忘不掉你说过的话，包括离别前的那个吻。可以忘掉你的脸，但每隔一段时间，逛街，总会无意中发现，有人和你长得很像。即使我真的忘掉你了，还是会被那种似曾相识的表情所打动，然后费劲地去猜想：究竟长得像谁呢？我在何时何地遇见过呢？这不能怪我啊。每当我刚刚忘掉你，又总是被深深地提醒。丢失过的记忆，恢复起来反而更清晰。我可以怪自己忘不掉你，却无法怪你：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一些？隔着一座海洋，再加上一座海洋，也不过像隔着两条街，只要我出门，就有可能碰上长得像你的人。

    我喜欢看你的小波浪。那是你开的花，刚开的花骨朵儿。峡谷越来越窄，水底的石头更多了，你的花不断被放大，你的灿烂跟你遇到的阻力成正比。我也遇到了阻力：一看见你，我就走不动了。忘掉自己是在路上还是在岸上？也许你的岸就是我的路，你的路就是我的岸。我走不动了。不，我正在你的嘴唇上靠岸。亲一下，你的就是我的，你的小波浪就是我的小波浪。

    断了再接上，接上了又断。把一次爱分成两半，一半是前世，另一半是今生。不，它已变成两次爱了，就像爱了两次。不是爱上两个人，而是把同一个人，整整爱了两遍。爱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觉得不够啊。接上了又断，断了再接上。总是记得第一次相见时你的模样，却忘掉自己是谁，心里怎么想。断了再接上，接上了又断。把一条路分成两半，可惜啊可惜，我走这一半，你走那一半。我走的是这个方向，你走的是那个方向。接上了又断，断了再接上。在梦里刚刚走近了，醒来却发现：彼此走得更远了。走得再远，我梦见的还是你的那一半，你梦见的还是我的这一半。合在一起，仍然是完整的。

    去年的花在去年开着，说明去年还在，花还在，看花的人还在，看花一朵接一朵地开，中间隔着一片大海。此岸的花变成彼岸的花，说明大海还在，岸还在，看花的人还在，只不过有点分心：一边看花，一边看海。隔着大海看一朵越变越小的花，不禁想起去年：去年多好啊，可以隔着小花看大海。花的香还在，闻到了花香而产生的颤栗还在，潮汐还在，只不过一层被又一层覆盖。

    太阳掉进大海里，把海水都烧红了。亲爱的，我像大海一样等你，等你飞累了，在我的怀抱里，演示一番落日的情景。我尽可能地张开双臂，为了把你抱紧。你可以落在千万个地方，只有一个地方，在焦急地等待，等得眼睛都变蓝了。波涛的臂膀不是为了套牢你，却像镣铐一样约束住自己：不管你是否归来，我都站在原地等你。大海的胸怀再辽阔，却无法给别人腾出位置，所有的空白，全留给了你。只有你能把他的空白，填得满满的。

    你的眼睛只望着前方，看不到自己的背影。你不知道自己的背影有多么美丽，也没想留给谁看。你走得越远，背影就越美丽。可惜你不知道，你陶醉于前方的风景。根本没想到，自己忽略了的背影会构成别人的风景。我的眼睛也望着前方，前方是你的背影。我并不想慢腾腾地跟在你后面，只怪你的背影太完美了，甚至比正面还要完美，使我舍不得超越。我只顾着看你的背影，忘掉了自己也有背影。如果有一天，我把你的背影弄丢了，还以为是你的背影把我弄丢了。前方，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甚至也不是真实的欢喜，我梦见了你。看不见你，我才会梦见你。失去你的消息，我才会梦见你。我把现实中无法挥霍的激动，交给梦了，交给梦中的你。我的梦来得突然，属于你，还是属于自己？在虚拟的世界我们有一个未完的约会。我在你面前从未说过假话。你不在的时候，请允许我拿梦骗一骗自己吧。我梦见你回来了，不，梦中的你从未离开。你的山重水复，被我一一抚平。梦是假的，离别是假的，被我梦见的你是假的，只有做梦的我是真的。你的千山万水，挡不住我的千真万确。对不起啊，让你成为我的梦的雇佣军。

    我在梦中见过你，醒了，还想找到你。我在现实中找到你，做梦，还想再见你。我在照片上看到你，还想见见真人。我见到真人了，还想把你拍成照片。回味着你的忧伤，还想品尝你的欢喜。我送走一个你了，又留下另一个你。

    我梦见你之后，再也无法梦见别人。梦见一个你，又一个你……我的一个又一个梦，总是有你。有一个又一个你。我梦见你之前，肯定梦见过别人，梦见过许多人。唉，全忘记了。他们的模样与名字，全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在梦见你之前，我根本不曾做过梦。我梦见你之后，也许仍然梦见过许多人，只不过在我的梦中，都变成了你。你一个人把所有的人都代替了。我梦见你之后，再也无法梦见别人。顶多梦见一条路、几朵花呀什么的。可那条路也是为你的到来而铺设的。那些花，长得也像你。

    总是记得告别时的拥抱，想起来就感到暖和。天上正下雪呢，地上也堆满雪，我就像怕冷一样，紧紧地拥抱你。也许，是怕你冷吧？当时就在我单位楼下，又是下班时间，会有人看见吧？管不了那么多了。等出租车的时候，我在马路边拥抱了你。忘掉这大雪天还有别人。总是记得告别那天你穿的衣服，厚厚的羽绒服，还戴着羊毛织的帽子。我拥抱得那么紧，觉得这些羽绒、这些羊毛，像雪花一样在我怀里溶化。记住：这是在分别，你将比那天的任何一片雪花飘得更远。总是记得你告别时的样子，总是觉得你正在告别、还在告别、一直在告别，并不曾真的离开。总是觉得雪还在下着，下在我怀里，下在你怀里，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向日葵东张西望，在找他的太阳。你在哪里呢，怎么还没到啊？昨天不是说好了吗？不巧，今天是个阴天，雾大，证明夜里做的梦是一场空欢喜。向日葵无奈地等着失约的偶像，心里很难过，却不得不等。除了痴痴地等，再也没有可做的事情。我站在空荡荡的站牌下面，站牌在等一辆车，我在等一个来不了的人。我的心情比向日葵好不到哪里。我等的人，比太阳还不靠谱呢。况且不能怪她：她并没有要我等。

    我见过你没见过的一场雨，每一滴都是香水，比香水还香。一开始是茉莉，接着是海棠，后面还有丁香、菊花、白玉兰……闭上眼睛才能看见。你恐怕不知道，花也会把人淋湿的，雨也会把人灌醉的，浓得化不开的香气，会把人淹死的。闭上眼睛才能看见。看见了，又受不了。你美得让人受不了啊。你见过别人没见过的一个我，因为我见过你没见过的一场雨。你可以在你不在的地方，像一朵花那样开着，像一滴雨那样落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睁开眼，你就不见了。

    把冰捂热，捂着捂着就化了，捂着捂着就没有了。所有醒来的梦，都跟化了的冰似的，从指缝间溜走了，留下一片空空的清凉。我仿佛没有捂冰，而是在捂自己冻僵的手。没有，似乎比有还要冷啊。哪怕你有的只是一块睡着了的冰。

    当我面对生活微笑的时候，生活却看见我心底的哭。另一个我，边哭边说，哭了好久，就是为了能冲你笑一下。我忘掉哭了，可生活并没记住我的笑。

    心里面的石头，并没有人举着它。可是它仍然悬在半空。心里面装着石头的人，仿佛也悬空了。在这个悬空的人眼里，楼房、车站、纪念碑，都是悬浮着的。他想用手去够天空，够不着。想用脚去踩地面，只踩到了一团棉花。这是一块最重的石头，也是一块最轻的石头，轻得你心里没着没落的。心里面的石头最终落下了，砸中自己的脚，你一边喊疼，一边感到踏实。石头，还是放在地上最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