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只给了他一个依稀的背影
(2011-07-26 00: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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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节选】■ 洪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经时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佳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楚辞时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诗人。不,仍然是一位佳人,叫作湘夫人。只不过画面里多了一位诗人,在远远地把她守望。诗人也在水一方,在洞庭湖一方,在湘水一方,在汨罗江一方,追随着香草美人,越走越远,越走越孤单。是的,他在走,湘夫人也在走啊,就像月亮一样,怎么追也追不上。他越走越远,忘掉了累,也忘掉了孤单。“唉,可怜的诗人,美女只给了他一个依稀的背影,他就很满足,希望路永远不要走完……”他看见了湘夫人,却没看见我,没看见我在身后远远地跟着。我看见了他,却没看见湘夫人,我只怕他走丢了:“诗人啊,你还不明白吗?你追着的是一个幻影啊!”诗人在水一方。我在诗人一方。湘夫人没有回头看他一下。他也没有回头看我一下。 诗人啊,你是跟着湘夫人的背影走进水里的。我呢,我是读着你的背影长大的。
你问天,从天亮问到了天黑。繁星为你而升起,像众多的眼睛,眨呀眨个不停。它们听不懂你问的问题?问着问着,你没把天问哭,却把自己问哭了。眼里有泪珠掉下来。天最终也哭了,有一颗星星掉下来。不是为你的问题而哭,是为你而哭。只有一颗星星掉下来。这颗星星听懂了。有人把它叫作流星,有人把它命名为:诗。能让星星掉下来的人,就是诗人啊。诗人能让星星哭。
凤凰对于我们是传说,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凤凰什么样。他一口气为自焚的凤凰唱了九首歌啊。“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凤凰的羽毛已失传,他的诗没有失传,依然在空中扑扇着燃烧的翅膀。火太旺了,热得受不了,他没想投江,只想用江水泼一泼自己呀。凤凰在火中涅槃,他在水中涅槃。汨罗江也被这团火烧得滚烫。我们没见过凤凰,见到的都是普通的鸟。自从那个见过凤凰的人走了,这世界再没有诗人了,有的只是诗人的模仿者。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那个对着孔子的马车高唱凤歌的楚狂人,已经和凤凰一起消失。“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那个因为爱得太深而发狂的屈原,已经和楚国一起消失。“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那个想当楚狂人的李白,已经和古风一起消失。诗人都是狂人啊,都是楚狂人啊,狂人的狂人。诗就是凤歌啊,就是凤凰流的泪滴的血啊,羽毛被烧光了还在唱。从屈原到李白,再到那谁或谁,诗人为何总是被放在火上烤呢?难道就为了听他在火中唱出的歌吗?火灭了,歌还没停。凤凰消失了,歌还没停。不断地有人接着唱那没唱完的歌。也许不能怪别人,是他们自己要唱的。火也是他们自己点起来的。他们自己,为自己安排了辉煌的火刑,越是痛苦就越想唱,掏心掏肺地唱到天大亮。把自己烧光了才过瘾呢。用火把自己烧干净了。用水把自己洗干净了。在歌声中,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你为泡沫而生,为泡沫而死。然而你不是泡沫,也不是刺穿泡沫的一根针。你替泡沫承受着所有的刺痛。你成了泡沫的伤口。楚国、楚王、楚歌……眨眼间变成泡沫。再眨一下眼,就像泡沫一样破灭。你不相信版图会破碎的,梦会破碎的,你把泡沫当成真的。作为最后一个醒来的人,你第一个去死了。伴随着你的一声哀叹,郢都真正地变成了一座空城。为泡沫而伤心的诗人啊,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你不是泡沫,却成了泡沫的泡沫。
别人觉得你在行吟,只有你知道:自己在呻吟。压低了声音,也减轻不了疼痛。洞庭湖,多么大的一只药罐子,热气腾腾。你采集了白芷、石兰、薜荔、芙蓉……天底下所有的香草,也治不好你的病。“伤口在哪里?”“在我的心里面……心里面装着的那个楚国受伤了。”你一边走,一边呻吟,紧紧地捂住胸口,捂住想像中的郢都。别人赞美你是最伟大的行吟诗人,只有你知道:自己是一个病人,只不过在想念祖国的时候,下意识地以歌唱代替了呻吟。又有几个人听得懂,你用伤口唱出的歌声呢?“他得了什么病?”“相思病。难治就难在:那是他对祖国的单相思……他的呻吟得不到一点回应。”“也许,当祖国生病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了?”
他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你长什么样?他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怎么能画出你的形像?我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你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怎么能看出他画得像不像?我心中有一个你。他也一样。虽然他心中的你和我心中的你并不一样。你还是你,在楚国当官的是你,投进汨罗江的也是你。你还是你,江水里照着的影子是你,别人想像出来的诗人也是你。你却不知道自己会千变万化。哭的时候就忘掉自己也会笑,笑的时候又忘掉刚刚哭过的。《离骚》原本是你的自画像啊,只不过每个人都从中找到了各自的想像。你走过的路总有人还在走着,你未完成的笑与哭总有人替你去继续。
星空是至高无上的帽子,我头顶楚国的青天走了一辈子,直到上面被镶满钻石。你看不见我,却能看见我的桂冠所发出的光。这一颗恒星叫《离骚》,那一颗行星叫《天问》,《九歌》与《九章》,次第升起的星座,都比北斗七星还多了两颗……一想起祖国的事情,我的头就大了,像昆仑山一样大了。我就忘掉自己仅仅是千万人之一。再重的担子总得有人扛啊,那么就让我来吧。流星划过,它是没有名字的,构成帽子上闪耀的一枝红缨。我拿沧浪之水洗了一千遍,越洗越亮,越洗越干净。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我。活了一辈子,就为了留下这么个影子:把自已烧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风吹掉我头顶的星空,水就涨起来了。河流是另一顶帽子,我头顶汨罗江继续行走,直到波涛像雕塑一样凝固,我却停不下来,越走越深,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我不是一条沉船。江水也没把我压垮。拨开水面,你就能看见我的满头白发。
九歌,把九首歌都唱了一遍,还是把一首歌唱了九遍?九歌,把九首歌唱了九遍,还准备把更多的歌唱更多遍。这是怎样的一种孤独啊?直到变成更多的孤独。九歌是一个人唱了九首歌,还是九个人唱着同一首歌?唱歌的人都是听歌的人,听歌的人也学会唱了,听歌的人更多了,唱歌的人也就更多了。更多的孤独使你忘掉孤独。谁赋予了你歌唱的使命?不是国王,不是巫师,甚至也不是你的母亲。你是第一个唱歌的人,无师自通。你是第一个唱歌的人,原本唱给自己听的。唱了九首,还没唱够。听了九遍,还没听够。唱着唱着,更多的人围过来听了。听着听着,更多的人跟着你唱了。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云中君、山鬼……都是你歌唱的对象啊。即使国王、巫师、母亲都抛弃你了,他们仍然是最忠实的听众,鼓励你无休无止地唱下去。你的歌原本唱给不存在的人听的,不存在的人却因为你的歌唱而存在。
大浪淘沙,淘沙里的金子,淘金子的光,淘光与影,淘两千年乃至更长的光阴。大浪淘宝,淘洗出让金子黯然失色的一个名字。大浪淘你,淘你生锈的剑,淘你若断若续的呼吸,淘带有你指纹的竹简,淘刻在竹简上缺字少句的楚辞,直至它恢复完整。大浪淘沙,淘你怀抱的沙,淘你指缝间流逝的沙,淘你脚下越堆越高的沙,淘你搁浅在沙滩上的影子。沧浪之水清兮,淘你帽子上的红缨,越洗越干净。沧浪之水浊兮,淘你踩在沙上的脚印,越洗越清晰……大浪淘我,淘我眼里的沙,淘我心中的沙。淘每一个人,淘万丈红尘。大浪淘你,大浪淘我,没有把你变成我,我却梦想着:能把我变成你。
那个写了《国殇》的人,也为国捐躯了,随身带着无用的宝剑。当他感到宝剑无用的时候,就让宝剑为自己陪葬了。当他感到自己无用的时候,就让自己为祖国殉葬了。那个报国无门的人,只能用头颅撞开江水,撞开城门的倒影。毕竟,水中还有一个祖国,在等待他去歌颂。死,有时候也是一项伟大的任务。他阵亡在汨罗江上。
烧毁了那么多城池,战死了那么多武士,似乎只是为了:培养一个诗人,使他的诗篇经受血与火的洗礼。战国时代,至少有七个国王,还有百万大军,却只有一个诗人。他降生在哪里,并不能保证那个国家获得胜利,却能使他的祖国,最不容易被忘记。七个国王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诗人。秦始皇横扫六国,把它们从地图上抹掉,却无法抹掉楚辞。只要楚辞还在传唱,楚国就若隐若现,倒下的城墙还会重新站起来。
一念之差,他就由首都沦落到外省,由城市流浪到乡村,乃至由乡村迷失于荒野,周围再没有一个人。他甚至还忘掉了自己。一念之差,他就由岸上掉进水里,由水面沉入水底。他还在继续下沉:沉入沙,沉入泥,生根发芽。一念之差,他的手臂变成枝叶,还在拼命挣扎,他的脸变成花,有时候红润,有时候苍白。唉,你知道他刚刚哭过吗?沧浪之水清啊,一念之差,又变得混浊了。即使在污水中,他也站得笔直,似乎还踮起脚,往天上够啊够啊,越是够不着,他越着急呀。水仙的影子,若断若续,随波荡漾,令我想起他的百结愁肠。一念之差,心里的结不仅没解开,反而系得更紧了。你们觉得那个人变成了水仙,我却觉得水仙还会变成那个人。
明明只死了你一个人,我却觉得自己是幸存者,所有活着的诗人都是幸存者。你以死换来了我们的生,在你的树荫下王子一样骄傲地活着,谈情说爱,招兵买马。你栽下的那棵树叫《离骚》。果实累累。命运把亏欠你的全补偿给我们了。有人还不领你的情,还弄不懂:“你干嘛要苦了自个儿呢?”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话也不腰疼啊。而你,明明是站在水里、站在火里呀。连拉你一把的人都没有。明明只是你一个人跳水了,我却觉得自己的衣裳被溅湿。我庆幸自己站在岸上,不,我抱住了那棵叫作《离骚》的大树,才没有被激流卷走啊。我要感谢你给了我爱美的力量、求生的力量。你即使被淹没,也是我的根呀。有根的诗人才可能幸免于难。明明只少了你一个人,楚国就变得空空荡荡,国王还在,可在也跟不在了一样。你是楚国吐出的最后一声长叹。作为幸存的诗人,我们至今仍在吃着你那声长叹的利息。唉,连你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别人的路你是走不通的,你只能选择水路回家:把水当成水,把水当船,把水当成岸……你一边哭着一边游着,披头散发,在自己的泪水里游了一个又一个来回,还是没有找到故乡的小码头。它原来就在长江边啊,你是错过了,还是没有到达?在长江里游了一个又一个来回,你没有认出故乡,因为故乡也认不出你了。你在想,岸上的一溜茅草屋,怎么会变成几十层的高楼呢?故乡也在想:那个人怎么会变成一条鱼呢?虽然这条鱼,跟别的鱼还是有点不一样,一边游着,一边哭着……
你的宝剑该已经生锈了?生了厚厚的一层锈,又一层锈……青铜会生锈,锈也会生锈,锈了的锈还会继续生锈。我认不出这把剑本来的面目了。它彻底被苔藓覆盖,被落叶覆盖。让人忘掉它原先做什么用的。正如你仗剑远游的那个秋天,被忧愁覆盖,忧愁又被更深的忧愁覆盖。你佩的剑已旧得不能再旧了。佩剑的人,也忘掉了忧愁。你可能已忘掉了,我却一直替你记着——这把剑的名字叫《离骚》。“它失去了锋芒?”“不,当锋芒也生锈的时候,锈就是新的锋芒。锈同样让人疼痛。”
九嶷山是舜帝的葬身之处,他留下两位如花似玉的妃子。九嶷山是湘水的发源地,娥皇、女英走到这里,痛哭流涕。她们留下一片泪水浇灌的竹林。我来到竹林中,找那消失了的身影。也许很久以后,还会有人来找我,找我刻在竹简上的诗句。九嶷山妙就妙在这里,就像月亮,一半在消失,另一半在闪烁。湘夫人是湘君的另一半,湘妃竹是美人的另一半。你好好看看这竹子上刻着什么?泪水,是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它应该比我的诗句更难懂,我的诗句,应该比湘水更难懂。我带走一半的忧伤,给你留下忧伤的另一半。
屈原,读来读去,我还是有点读不懂你。我经常想,你是强者,还是弱者?如果说你是弱者,可你是楚国最不怕强秦的一个人,骨头很硬。如果说你是强者,可你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尤其是楚王的态度),那最后一根稻草轻而易举地把你压垮。即使一个乞丐、一个渔父,似乎也比你这三闾大夫坚强啊。我不该忘记,你还是诗人。诗人可能都这样:比弱者更弱,比强者更强。诗人的骨头很硬,可心太软。你恨强敌,恨小人,恨只会使你充满力量。你最怕的是爱呀,你爱楚王,你爱祖国,你爱的对象才可能带来最大的伤害,爱使你遍体鳞伤。可惜,这是一种无法转变成恨的爱。所以,你没救了。那个写了《国殇》的人,也为国捐躯了。那个最热爱生命的人,活不下去了。
在你之后,所有写在纸上的诗,都是为你烧的纸钱。你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在你之后,所有走在路上的诗人,都不由自主地寻找你。即使没把自己当成你,却把你当成了另一个自己。你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却离你越来越近。在你之后,所有读诗的人,都在读你。读懂了诗,等于读懂了你。在你之后,江水依然在流,忧愁变成永恒的诗,诗变成千古的忧愁。在你之后,写诗成为一件壮烈的事情;诗可以解忧,也可以使忧愁更加忧愁。在你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走。因为你的缘故,他们没有白来,也不会空着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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