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经■
洪烛
一个诗人所追求的永恒即变化,千变万化。他什么都在变,每一年都在变,只有那追求变化的姿态是不变的。他起跑至今一直在冲刺,昂首挺胸,迎风前倾,恨不得冲出自已的身体。他永远在超越自我,使别人对他的印像不断地过期作废。
生活由年月日构成,由家春秋构成,由柴米油盐构成……诗歌无法把握生活的本质,也不想打破这一切,但它更乐意亲近围城外的虚无:因为只有虚无才最接近永恒。诗歌在生活面前只能举手投降,一旦转过身来,它就会下意识地向永恒敬礼。“永恒,就是那些被生活甩得远远的东西。反过来说,生活再怎么加快步伐,也追不上它!”
诗人都有两个祖国,多了的那一个叫诗歌。这是一个时间的王国,在我出生之前,就曾经存在过千千万万个我。他们的名字叫诗人,他们的祖国就是我的祖国。我也像他们一样哭着、笑着……诗人为诗歌而活着,诗歌因诗人的活着而活着。诗人都有两个祖国,有时候,两个又合在了一块。我的祖国有如此美丽的诗歌,我的诗歌中,又怎能不出现我的祖国?就像我分不清哪是祖国、哪是诗歌,祖国也分不清:哪是诗歌、哪是我?读一首诗,眼前总有蝴蝶飞过。也许那只蝴蝶正是花的游子,也许,那朵花正是蝴蝶的祖国……
诗藏在翅膀下面。飞翔时如此,睡眠时也如此。我就像那只站在墙脚的鸡,把脑袋伸进翅膀,才能睡得着。合拢的翅膀是最温暖的枕头。我做梦也在飞啊。梦见自己——在飞,飞,飞得比那些鸟还高。仅仅因为那些鸟不会一边飞翔一边睡觉。一睡着它们就该掉下来了。而我,一睡着就飞起来了。
那个把自己叫作梦幻的女人,那个把梦幻当作更真实的自己的女人,如果不写诗的话,肯定是一种浪费。至少,浪费了自己的梦幻。要知道,她做梦时常常比生活中更有才华。不,梦简直是她的另一种生活,全新的生活。每一天的生活可能大同小异,而每一天的梦却完全不一样。不把它记录下来真是太可惜了。诗就是梦的日记啊。风吹哪页读哪页,就是读不完。因为那个做梦的女人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她的梦怎么也做不完。她的诗同样也写不完。一边写,一边被生活修改。但我们怎么能确定:她的生活不曾被她的诗修改过呢?一个人的生活留有被梦想修改的痕迹,虽然不等于完全实现了梦想,但也是很幸福的事情了。我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她,可我很关注她的生活与梦想接壤的那部分。那是她用诗的名义为自己圈定的自留地。不断向现实渗透的梦幻,使她比常人更多地拥有诗化的生活,更多地领略到生活的诗意。
她不仅能梦见别人,还能梦见别人的梦。更难得的是,她还经常梦见自己。梦见一个自己都不太认识的自己。这只能说,梦中的自己远远比镜中的自己要丰富,要神秘。恐怕正是出于对梦中人的好奇心,她才把自己命名为梦幻的,她才把自己做过的梦一一记下来以备忘的。或许有做梦做得比她更精彩的人,可由于没有及时记下来,做过后也就忘掉了。据此可见,会写诗的人多么幸运哟。用文字来结绳记事,同样能避免梦的失传。更重要的是,避免了梦被醒来后的自己遗忘。我把她的诗集当作梦的备忘录来阅读的。那是梦幻的梦幻,那是梦幻的力量。她有两个自我,一个属于现实,一个属于梦幻,后者似乎比前者更有神秘感,因而更让人难忘。我忘掉她在现实中是谁了,干什么的,只记住了她的诗。她的每一首诗虽然主题不同,但在我眼中,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梦幻。梦幻是这些诗的作者。这些诗是梦幻的作品。
诗人不是自称的,应该由别人命名的。诗人的作品也应该由读者来打分。如果你写作时总以诗人自居,不见得是好事。可能会少了一点自然,多了几分做作。毕竟,诗人的抒情不该是做秀,光靠你自己进入角色没用,更重要的是带动读者进入角色,要让别人与你一起悲欢离合。诗歌提供的是精神上的自助餐,必须有读者的参予与互动才算真正完成。那种毫不在乎旁人感受的“孤家寡人式写作”,其实把诗歌带进了死胡同。他们总在责怪大众不懂诗,不爱诗,却忽略了自己写出的诗天生就是绝缘体,阻隔了与读者的交流与沟通。谁会为一块不导电、不传热甚至也不发光的绝缘体而激动呢?
“你以为你不写诗就会死啊?”诗人有时要面对世俗的质疑与嘲讽。是的,诗人并不是因为没法活才去写诗的,但如果不写诗,就无法活成他理想中的样子。诗有不同的写法,诗人也有不同的活法:无限地忠实于各自的愿望。
用文字来歌唱,这就是诗了。用语言来雕塑,这就是诗了。诗人的金嗓子,诗人的巧手,永远与你一纸之隔,仿佛不是来自眼前的世界而是来自另外的世界。它并不是冲你而来,却常常使你想奔它而去。你模仿传说中的诗人,成为别人传说中的传说。
在首都,我没发现一条以诗人名字命名的街道。这是一种浪费:那些站牌,那些门牌,那些广告牌,难道不能更有意义一些吗?跟俄罗斯的普希金大街相比,我们并不是少几尊诗人的铜像,我们根本就没给诗人以应有的位置: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理想中。并不仅仅是没有一条道路通向理想,我们根本就没有理想。并不仅仅是没有一条通向理想的道路,我们天生就畏惧于脱离现实,似乎理想比现实更危险。
他们宁愿去做房奴也不愿做诗人。也许,写诗比买房子更奢侈?更容易失去在现实中的自由?诗人获得的所谓自由是虚拟的。他们不承认诗也属于人类精神上的房地产,由于它座落于一片与世隔绝的开发区,无法保值更难以增值。不,它没有价格,也就没有价值。精神上的别墅是没有产权的,很久以来,都形同废墟。即使你宣称拥有一把诗的钥匙,可锁在哪里?门在哪里?墙壁在哪里?跟日常生活中跨不过去的商品房相比,诗也太像海市蜃楼了。一些人根本不想拥有,另一些曾经拥有的人,也只好无奈地选择放弃:就让它在现实之外继续荒着吧。越是繁荣的时代,精神越荒凉。
诗不是命运,却能改变我的命运。它是改变一个人性格乃至命运的一种莫名的力量。我还看不清被诗影响的命运究竟什么样,但能想像出:如果没有诗,我的命运肯定是另一种样子。我更热爱诗带给我的这种未知与神秘,甚至可以说:它带来无限的可能性。我宁愿为它而舍弃那种正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生活。诗不是命运,它是对命运无穷尽的设想。有多大的想像力就有多大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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