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直面惨淡的人生”更难得的
(2010-07-08 10: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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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洪烛诗篇文学史弱者黄河校园 |
我不愿做蜘蛛的亲戚。更想做互联网时代的隐士。在自己的桃花源里,刀耕火种。写诗、做饭、睡觉,都是一个人的事情。活在纸上,其实比活在网上还要虚拟,还要抽象。不信你就试一试?
纵观既往的文学,能够像鲁迅那样“直面惨淡的人生”,寥寥无几。其实,比“直面惨淡的人生”更难得的,是“直面惨淡的自己”。批判社会还是比较容易的,更难做到的是剖析自己,剖析自己骨子里的病与弱。即使你手中确实有一把手术刀,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勇气。作家们总喜欢以强者自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是一种先天性的“假、大、空”。每个人从根本上都是弱者,文学注定是弱者的事业,并以感染弱者为目的。这才是它的力量之所在:以弱为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炼狱。文学属于那些饱受煎熬、苦难深重的人们。虽然许多人已把炼狱装修得像豪华别墅一样舒适,但你仍被看不见的火焰灸烤着,热血沸腾、大汗淋漓。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你同时又是自己的狱卒。你理解并无条件服从的所谓人生,其实是一部个人的受难史。
自从你选择做一个诗人,就可能成为不死的人。你的诗篇将代替你的肺叶继续呼吸,制造着最微弱的风。话又说回来,做一个诗人是你所能选择的吗?是一种更为博大的命运选择了你。你只能服从。逐渐跟别人活得不一样。甚至对所谓的死亡都要做好多种准备。
我是一条内陆河,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入海口。就像心中的那些诗,浪花般自生自灭,却不可能流淌在纸上, 它逃避着纸如同逃避坟墓。恐怕只有那些对大海抱有幻想的河流才愿意殉情。而我只相信自己。
诗人不是手艺人。诗也不是一门技术。恰恰相反,它是靠技术无法达到的地方。是非理性的。是人与世界相遇后产生的某种化学反应,而非物理反应。因此,它笼罩着一份神秘主义色彩。正如我们日常所说的神来之笔、下笔如有神呀什么的。灵感,即是诗人头脑中分泌的古老的兴奋剂。在诸多文学样式中,诗从来就不是常规武器,而是化学武器, 无论对于作者还是读者,它都会产生难以言传的感染力。
我反对凌空蹈虚、云里雾里的诗篇。即使诗确实是一架飞机,它也需要一小片飞机场。许多诗人力图从虚无中寻找存在的意义,注定是徒劳的。诗应该从存在中发现虚无,正如通过身体感知灵魂——存在是绵延的群山,而虚无是山顶积雪的反光,或白云的花边。
曾经以为用“啊!”的句子就是诗,曾经以为喜欢用“啊!”说话的人就是诗人——那天我又遇见了一位,只不过他是疯子。但我知道,把“啊!”写在心里、不发出声来的诗人,其实更为疯狂。当“啊!”在生活中显得夸张、显得戏剧化,抒情的时代就结束了。可抒情诗人并未死光,他们很策略地代之以沉默, 就像有人用“啊!”来表演疯狂,他们用沉默来伪装冷静……
不喜欢宏大叙事,也不欣赏高深莫测。我理解的所谓诗,就是那么一点小意思。虽然小,但确实有意思。小意思比大道理要管用。只要有一点点,就够了——如同味精。诗能有多大意义呢?有点意思就可以。诗意说到底不过是洒在日常生活中的调味品。加了点味精,一道家常菜在性质上就变成了“核武器”。
“你把诗看得那么重要。可诗真有那么重要吗?”一个人翻来复去问着自己,“它可以替代粮食、房屋、爱情?或者,它可以给你带来别的什么?”这么看来他是一位诗人,正在对自己倾诉着无法对别人表达的苦恼。思考诗的意义,常常比写诗更伤脑筋。
活着而进入文学史,是他最大的梦想。自从他在文学史里留下一笔之后,再也写不出诗来。仿佛已提前进入死者的行列。“唉,干嘛那么着急呢?你难道不知道,所谓文学史,不过是一座公墓?做一个瞻仰者,比做一个被瞻仰者要幸福得多。”
不要在书桌前正襟危坐,或托腮遐想,不要把写诗当成稳定的约会, 它没有任何规律。诗是等不来的,除非,它也在等你。可它等的人实在太多了,你算老几?
一个诗人,要么选择长江,要么选择黄河,他需要精神上的继母。一个诗人,如果一生中既不曾歌颂长江,又不曾赞美黄河,他就不算是这块土地孕育的诗人。他就是私生子。一个诗人,不管喝长江水长大的,还是喝黄河水长大的,他永远留恋乳汁的滋味,他等不到情感上的断奶期。诗歌是最好的童话。一个以婴儿的眼睛打量世界的诗人,终生都是敏感而纯洁的。而我则更为奢侈:前半生选择了长江,后半生又选择了黄河。我是一个儿子,却同时拥有两个母亲。
马雅可夫斯基为诗歌建筑了向天堂攀登的阶梯,我尾随着他巨人般的脚步,体会着某种没有止境的过程——哦,悬空的诗神!
冬日的阳光穿透玻璃照耀在室内写诗的我,它同样也将穿透我的肉体而直到晦暗的灵魂。我就如此祭典生命中的白昼。
从我荣幸地被称为诗人的那一天起,诗就离我远去, 我因为疏忽了开车的铃声被甩在中途的站台上。这是应该避免的失误,还是必将到来的不幸?从此只有一堆逐渐冷却的铁轨、枕木陪伴我, 那是昨日的诗篇。
一位诗人的内心如同一座焊花飞溅的造船厂,新船下水的时刻构成其真正的节日。我重复地体验着那张灯结彩的狂欢, 如同某女诗人所言:“每次恋爱都像初恋一样。”
一次雪崩,可能比一次造山运动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震动。偶像倒塌了,那绵延了一个时代的崇拜也就在瞬间瓦解。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乏赞美者。因为赞美本身,也是使自身获得安慰的一种方式。至于我们所热情赞美的事物,某些时候反倒作为道具而存在, 烘托人类所苦苦追求的戏剧性……
裴多菲说:“诗人都是夜莺,苦恼的夜莺,折磨它吧,这样它就能唱出美妙而苦恼的歌声。”人类中唯有这一群体,会将命运安排的磨难视为珍贵的赐予,在刀刃上跳舞, 使痛苦演化为一种美。
一次失败的写作,就像农夫本指望在田地里挖掘祖辈藏匿的金块,结果挖出的却是一只普通的土豆, 他被自己的愿望所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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