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失的爱情故事■ 洪烛

   不知道她从谁那儿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开始就信任我。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暂时在一家报社打工，她来北京，纯粹为了摆脱湖南老家的世俗生活。详细的情况她没有多讲，但我能感觉到她很寂寞。

   其实我也很寂寞，只不过没有跟她说。

   通电话的时候，风在窗户外面吹着，我仿佛听见电话线也被吹得沙沙作响。好在电话线的两端，有两个同样寂寞的人，相隔着半座城市，倾听对方的呼吸，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她无法掩饰的寂寞使我有点激动。我开始想象她的模样了。

   我边说话会眯缝起眼睛，似乎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一点。第一次的电话足足打了一个钟头。快挂线的时候我提议：明天咱们见面吧。

   她没有反对，说美术馆正好有米罗画展，上午九点在大门口会合。

   我做了一夜的好梦。醒来后就去美术馆等她。

   她一下出租车就认出了我，确实挺好认的，当时大门口没有几个人。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进去看画展。

   我一边装模做样地看那个外国老头的画，一边偷偷看她：披肩发，黑T恤，笑容很灿烂。跟那些抽象的线条与色块相比，身边的她才是有血有肉的艺术品呢。我对墙上的画有点心不在焉了（忘记这是一次学习的好机会了），却试探性地拉住她的手。

   她没有拒绝，看来对我也不无好感。估计对米罗的画，我们俩个都没看懂。

   终于到吃中饭的时间了，我们像解放了一样手拉手走出人来人往的美术馆。或许，都盼望着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一坐。

   街边的饭馆也嘈杂，于是我们选择了快餐，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然后我骑自行车带着她抄胡同去了我的小屋，我们都想重温一番电话聊于建立起来的默契。

   反锁上门坐着，记不清聊了多久，我轻轻抱住了她，她还是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从来就没有反对过我，包括以后。我脱下了她的衣服，就像揭开蒙在新完工的雕塑上的布。我心小翼翼地把她平放在沙发床上，生怕她站起来跑了。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的身体已不属于她了，属于我了。我像个皇帝一样幸福的忙碌着，哦，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宫廷。对任何摆设都有把玩不够的感觉。

   在这时候，我们都感到今天以前各自的寂寞是很可笑的。

   累了我们就面对面侧卧着说话。她复述了一部叫《钢琴课》的电影故事。像比赛似的，我接着也讲了一个，记不清是哪部电影了。讲着讲着又充满了活力。

   一整个下午，我们都是在讲故事、做爱以及短促的休眠中度过的。我讲的故事没有她那么高雅，都有一点色情的味道。可俩人身体语言却旗鼓相当。

   最后是她坚持不住了，为照顾我的情绪她仍然忍着。她紧闭住双眼，我以为她是出于快乐，其实她是在忍受疼痛。事后她告诉我：最后一个回合，“就像在刀刃上跳舞似的”，这是她的原话。我可以忘掉她，但忘不掉这句话。看来她确实是个当女诗人的料。

   后来我们还有过一次。也是先在电话里聊天，我邀请她见面，当时已是深夜十一点了，她说怎么可能，天都这么黑了，我怕黑。我说正是在这不可能的时刻，穿过半座黑暗的城市相见，才叫浪漫呢。

   女人是很容易被浪漫打动的，并且因之而获得勇气。她摸黑走了挺远的一段路才叫到出租车，风驰电掣向我这儿驶来。我在路口接到她时，觉得夜晚也变得明亮，这是内心的节日。我们共同度过半个夜晚和一整个白天，直到第二天天快黑了才送她出门。

   她这时才告诉我她就要返回故乡了。她舍得离开北京，却舍不得离开我。但家里有事，不得不回。她依依不舍地打量我简陋的小屋与黑暗的楼道，说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北京，再来时我不知是否还租住在这儿，来这儿能找到我吗？

   这时候我们都预感到时空的威力，以及在心灵之间可能拉开的距离。

   我强作笑颜地安慰她：为了等你，我也不会搬家的。这等于是说，我会站在原地等一个暂时离开的人。

   后来就很少有她的消息了。偶尔她打来过一，两次长途电话，她在老家似乎生活得并不好，但她还是没说详细的情况。

   那天晚上我们的预感一点没错：到目前为止，那确实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见面的可能似乎也不大。生活会改变人乃至一切的。

   因为分到了新房子，我还是搬家了。以前的电话号码也作废了（她还在继续打吗？）我没有遵守那个在原地等她的玩笑式的承诺（没准它本来就是个玩笑）。

   或许，所谓的原地并不存在，我们本来就是在一个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我的地方偶然会合的。我们还需要认各自的方向、走各自的路。谁也无法真正打破对方的寂寞。

   幸好寂寞的时候更容易唤起我对她的回忆。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寂寞的味道。我喜欢闻的味道。

                 【小说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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