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遗照
(2009-04-17 1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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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
1
我找出母亲年轻时的脸作为她的遗照,未选择那张衰老了的。我也就顺便找回自己的童年。把黑白照片放大、镶嵌进镜框,母亲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冲我微笑,还是把我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从没觉得我已经长大,更想像不到:自己也会衰老。她的思想停留在多少年前的某一天,视力也很好,无需戴老花眼镜,离那么远,仍然看见了我,却看不见隔在中间的玻璃。她似乎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把她挡着了。我没必要告诉她吧?为了让她尽可能长久地保持那无忧无虑的微笑……
2
母亲的脸好几天没洗了。当然,那只是她照片里的脸。我多么想忘掉:母亲已变成一张照片。她总以同样的表情生活在镜框后面。只隔着一层玻璃,那么专注地看着我,看着我上班、回家,开灯、关灯,看着我给她写一些注定收不到的信,把稿纸铺开、又揉成一团……母亲啊你为什么一言不发?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忘掉了自己,忘掉自己还需要吃饭、睡觉、洗脸……母亲,我相信你没有忘掉我,可你也不该把自己说忘掉就忘掉了呀!
3
母亲的母亲离去时,母亲哭成了泪人。那时我还小,问“外婆怎么了?”母亲没回答我,我只能自己想了。如今母亲离去了,我体会到她当时的伤心。没法再问谁“母亲怎么了?”只能安慰自己:母亲想外婆想得太久了,她要去找自己的母亲……即使是我,我的挽留,也无法使她们一直分开。
4
母亲一个人上街,总是战战兢兢。站在马路这边,等红灯停了,等绿灯亮了,有时要等好几遍,还是不敢过去。她说人老了,胆子变小了。如果我在旁边陪着,胆子会大一点,不那么慌乱,但她的手下意识地拉紧我……“她怕车吗?不,她更怕身边没有我。”今天我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红绿灯把眼睛照花了:过,还是不过?我的母亲,她已经不走这条路了。“天堂里有红绿灯吗?过街时慢一点哟!”
5
出生时的脐带已经剪断,我像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但是,母亲——请你千万不要松手,哪怕你手里握住的不是我,而是一小截断线。它至少可以代替我陪伴你的思念。同样,在令人晕眩的虚无中,我没有坠落,因为相信远方母亲那里保存着自己中断了的根。云是没有根的,而哪怕再轻飘的风筝,也跟花一样,曾经有过缠绵的根。脐带再一次被剪断了;这次手拿剪刀的不是接生婆,而是死神。但是,母亲——这一次我们都别撒手啊。哪怕只是紧紧攥住各自手中的半截断线。也算一种安慰: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再把它系结起来。
6
我站在窗前,今天的阳光真好。这里通常是母亲站立的位置,她边晒太阳边看万变不离其宗的风景。我要体会她活着时的小小幸福,体会到了,以前被我忽略的宁静与缓慢。老人的视野会被收回吗?不,母亲没带走,又留给我。尽量从她的角度用她的眼光看风景,觉得自己融化在里面了。我分享着母亲晒过的太阳。母亲,你也来晒晒吧,哪怕借用我的身体。你看:外面的梧桐树、家属楼、挂满床单与棉被的晾衣绳,一点没变呀。
7
母亲晒在阳台上的棉鞋,还没收回来。她不能亲手去收了,也无法穿上它了。失去主人的棉鞋,在正午的光线中,像道具一样摆设着。我在犹豫:收回来合适,还是让它们继续在那里等待?晒了很多天太阳的棉鞋,虽然是两只,可看上去一样孤单啊。
8
旧书里夹着母亲的一根长头发。不可能是别人的,我在谈恋爱时也不曾这么做过。回忆起来了:那次离家,特意把这根花白的头发夹进书里,而它是从母亲的梳子上取下的。并不是作为书鉴来使用,因为这本书久已不读了。纯粹做个纪念,偏偏被遗忘。整理书架,无意间翻开这本没读完的书,我读到书里没写到的情节:母亲已不在了,只剩下一根长头发。生活以这种方式提醒我:母亲在的时候,好多细节曾经被忽略。本来要记下书的名字,后来一想:算了,提它干嘛,书中的人物全与我无关,除了里面夹着的这根头发……
9
答应过母亲:等她身体好一点,带她去北京看颐和园。却拖了一年又一年。颐和园还在北京,母亲还在南京,南京离北京有多远,母亲离颐和园就有多远。说实话,虽然我长住北京,都很少去玩颐和园,忙啊,忙成了拖欠一切的借口。在我眼中,颐和园不是我的,是别人的,甚至仍然是慈禧太后的,与我没多大关系。我信口说道要带母亲去逛颐和园,母亲偏偏当真了,不曾催促我,却悄悄地等了一年又一年……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一套印有颐和园风景的明信片,是她在家门口的邮局买的。母亲,你一定等不及了,独自去颐和园看了一会儿。怕我惭愧,不曾告诉我一声。已经晚了,但不能再晚了,最近要抽时间去一趟颐和园,替母亲补买一张门票。我要站在明信片里的十七孔桥上,希望远方的母亲再看我一眼。
10
1985年,长江上的客轮还没停运呢,我要坐船去武汉上大学。父亲和母亲在南京码头送我,船快开了,一场暴雨倾泻而下,把他们淋得像落汤鸡。他们是非常称职的父母,没有去旁边候运室避雨,一只坚强的公鸡和一只温柔的母鸡,继续站在雨中,目送着自己的小鸡第一次出远门。在他们眼中,我折叠在旅行包里的翅膀是用来飞的,我正在长大,正在张开翅膀……他们骄傲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把自己淋湿的雨?只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雨比落在父亲身上的多了几滴,那是她眼睛里下的雨。谁叫她是母亲的呢。即使在晴天,母亲也会为孩子远行而下雨。哪怕雨常常只淋湿她自己。我仿佛还站在愈去愈远的船舷,凝视着变得越来越小的父母,和那场在码头上下得越来越大的雨……一眨眼,我仿佛又站在父母的角度,凝视着那个暂时还不知道离别有多么沉重的自己。
11
把母亲留在照片里,把照片镶嵌进镜框,安装在墙上。母亲,不需要去效外的墓地,我就时时可以看见你。有什么好吃的,多备一份。有什么好事情,首先想到告诉你。没瞧见电视柜也朝向你嘛,我特意摆放的,有什么好节目,你一览无余。昨天我熬夜了,今天睡得又晚了……除了不会眨眼,你啥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如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也一清二楚。生与死是一道玻璃,一堵墙,因为挂着你的照片,这堵墙也变得透明。
12
母亲留下几件没舍得穿的新衣服。它们身上没留着母亲的气息,还留着商场的气息,只能勉强算作母亲的遗物。它们整整齐齐挂在橱柜里,一件挨一件,一挂多年。多年后依然是新衣服。母亲,你太节俭了,干嘛舍不得穿新衣服?我用辛苦挣来的钱替你买了名牌时装,难道只是为了给衣架穿的?当然,现在我眼中,那些磨破了领口、袖管或者绽线的旧衣服,似乎还带有你的体温,比这些没洗过一水的新衣服更值钱!
13
如同旧社会的一个孝顺儿子,我把母亲的遗像端端正正挂在墙上,每隔几天擦拭一下玻璃镜框。母亲,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为了替你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我有时要站在小板凳上。为了跟新时代接轨,我又把母亲的遗像制成电子版,粘贴在自己的新浪博客里。从来没碰过电脑的母亲啊,今天,你也上网了!记得你问过我互联网怎么回事?这么说吧,它跟你移居的天堂有几分相似,是一个虚拟的空间,一个没有尘埃的地方。
14
不管一个人的版图有多么大或多么小,故乡永远是我的首都。那是母亲生我的地方,同时也是母亲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不曾离开,仿佛为了给我提供一个支撑点。不管一个人的流浪有多么近或多么远,母亲永远是我的岸。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看母亲一眼。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让母亲看我一眼。我是双重的游子:既远离故乡又远离母亲,体会到加倍的孤单。今年,我又回南京了,母亲却不在了。南京正在大兴土木,高楼更高了,行人更多了,街区更繁华了,我却觉得它空空荡荡。与以往不同,我这次回到的是已没有母亲的故乡。它也就越来越像一座废都。我也就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
15
自从母亲老了,我就经常回忆小时候,回忆母亲年轻的时候。那一张面孔就浮现在眼前,像另一个人的面孔。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本身也变成另一个人了,作为另一个人去回忆另一个人:她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喜欢回忆,因为可以继续用童年的视角,来仰望自己的母亲。哪怕她越来越老了,哪怕我越长越高了。我真的不想长大啊,不是怕自己长大,而是怕母亲变老……自从母亲不在了,我又经常回忆她在的时候,每一个年龄阶段的表情。我自己,也一会儿长大,一会儿变小。也许母亲没变,不断调整的是我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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