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永远站在匠人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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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自己当作一个影子,就能萌发真实的思想。因为肉体是思想的绝缘体。影子反而可以带电。活跃的脑细胞,使星空进入你的体内。你走在人群里,小心绕行,以免别人发现你的虚无。
写作必须有起码的难度。无难度的写作则无法给别人的阅读带来惊喜。你必须给自己设置更高的标准,以避免写作成为一件过于轻松的事情。正是这种难度,挑逗起你的好胜心与征服欲。一旦放弃,则意味着向平庸看齐。
回忆录居然也可以虚构!说明你首先虚拟了一个撰写这部回忆录的人。他的生活是你想像出来的。你以此来掩饰自己真实的经历。你是一个藏得很深的人,甚至在回忆的时候也使用了替身。出乎你预料的是:伪回忆录居然可以赢得更多的读者!而你也领取到本不该属于你的鲜花与掌声。
你掌握了最佳的阅读方式:把一根曲线拉直!其实它原本就是直的,只不过作家本人把它故意拉弯了。
为了寻找事物的根,你不断地挖掘,你置身于越来越深的土坑里。这地狱的缩影,是你用铁锹制造的艺术品。不,真正的艺术品是深坑一侧越堆越高的新挖出来的泥土,它使你以及你所从事的劳动变得渺小……
忏悔录里的泪水都是伪造出来的。仅仅是为了增强说服力。事实上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以忏悔的形式做秀。
他的作品不仅对传统的写作方式是一种颠覆,而且有更大的野心:改变读者们的阅读方式。要想身临其境地进入他的房间,必须按他的要求配一把特殊的钥匙;否则就会被拒之门外。有难度的写作带来了有难度的阅读。毕竟,文学不应该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是反偶像的偶像。反偶像,恰恰是他成为偶像的捷径。毕竟,在这个时代,靠对旧的偶像的尊敬与崇拜,很难成为新的偶像。座无虚席的殿堂里,他颠覆某个偶像肯定是为了跟那个死人争座位。惟一的遗憾是:被他严厉批判的人已无法站起来替自身辩解。
做一个长寿的诗人吧,如果你对自己的艺术生命负责的话。歌德就是这样的老寿星,他在前半生写下《少年维持之烦恼》,又在后半生完成了纪念碑式的《浮士德》。他直到八十岁,还会爱上十八岁的少女,激情从来不曾离开过他。相反,某些自杀或短命的诗人,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仅仅是生命的一半,他们带走了本可以写出的更为成熟的作品……
小说家可以是浮噪的,诗人则需要营造内心的安静,就像端着一杯水行走,无论速度如何,都小心地不使水溅洒出来。那是他尽可能保持平衡的心情。
你不是天生的哑巴,你只是患了失语症。你本来有一副金嗓子,如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偶尔翻检早年的诗稿,真怀疑它们是另一个人写下的。这就是所谓的枯竭吧,你如同一口干渴的泉眼,虽然还存在着,但已经是灵感的遗址了。在这一点上,你觉得自己的生活不见得比那些死气沉沉的废墟好到哪里。
我是一个保守的人,当周围的写作者纷纷追求另类,似乎只剩下我在原地踏步,我忽然发现,自己反而成了另类中的另类,或真正的另类。
一首好诗的写作或阅读与性高潮相似。如果达不到的话,就不能算是一首好诗。它必须带给我最精采的一秒钟:全身心获得短暂而强烈的解放。它把你从世俗的十字架上解了下来,它打破的是心灵的麻木。
宝石的颜色无关紧要,只要它真的是宝石。比颜色更符合其称号的,是它的质地。即使一个盲人,也能触摸到宝石所蕴含的妙不可言的真理。同样,诗歌的风格无关紧要,只要它真是一首好诗。你被它深深地打动了,却又说不出它究竟好在哪里。
火车通向哪里,牧歌就在哪里消失。它改变了我们听觉中的世界。
一本书里作者的自序,就像请不起厨师而亲自张罗的一顿家宴。不管做得滋味如何,主人毕竟还是好客的。
做一个当代的诗人。没有桂冠?没关系。没有朋友,没有读者?没关系。没有一张纸,没有一杆笔?没关系。诗不见得非要写在纸上。不见得是写给别人看的。我之所以写它,仅仅在于:我自己想读到它。自己的期待,只能由自己来满足。只要自己觉得自己像诗人一样活着,就足够了。诗,说到底是我所选择的活法。为了不使这辈子与大多数人雷同。
读茨维塔耶娃的诗,我在想,这是怎样一个女人?文字几乎保存了她的全部心灵。这究竟是她心灵具备的魔力,还是文字本身的奥秘?她已经死了,可她的语气,还是那么亲切——面对我就像面对一个跟她同时代的人。一切坦露无遗。“我们是那么背信弃义,却意味着我们又是那么忠实于自己。”她在作品中是无保留的。我怎么可能觉得她陌生呢?诗歌确实伟大,能够为活着或死去的心灵保鲜。
参加一次中国作家的聚会,大伙儿正热烈地谈论诺贝尔文学奖(就像谈论今年的彩票),惟独我一言未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我在想什么。诺贝尔文学奖啊,离我们太远,比太阳还远。它甚至不如太阳公平。太阳会均匀地把光线洒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借助于太阳的热量,我们至少还可以晒晒衣服呀什么的。而每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揭晓,却是一次几乎与我们无关的日出。
一个具体的人的命运是由历史造成的(或者说受到历史的影响)。历史,则是无数抽象的人的共同命运。说到历史这个概念,似乎有一股“宏大叙事”的味道。其实它完全可以缩小,缩小到你或我的身上。不管怎么讲,只要我们活着,就在身不由己地参予未来的历史,即所谓的现实。
越是不当一回事写的东西,越是像那么一回事。不管做人还是作文,千万不要端着。越是端着,越容易砸了。
一首诗读了若干遍,逐渐变成一篇散文。如同泡久了的茶叶。莫非我的心情也变了?然后是搁置。然后是忘却。很长时间之后,翻捡出来,我又像在读一首新生的诗。它在孤独中生根、发芽,积蓄着新的力量。准备再次感动它所感动过的人。阅读,帮助我们介入一首诗的宿命。
不管你怎么擅长逃亡,终究会成为世俗生活的俘虏。所有的自由都是假定的,抑或有限的。抗争的惟一武器就是手中的笔。可这支笔已逐渐感到无力。
我写诗,为了给上帝交作业。我们不约而同地写诗,为了给上帝交集体作业。诗人即使再寂寞,也不用担心失去这最后的读者。跟别人的认识不一样:我的诗篇,绝不仅仅是写给自己的。
生活就是在叙事中抒情。而回忆则是在抒情中叙事。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位双重的诗人。
从羽毛那儿感受到的不是重,而是轻。只有一种情况例外:你握住的不是羽毛,而是一杆羽毛削制成的蘸水笔。
不能再这么写下去了。你的诗歌,只是被肢解了的散文。分行,不仅没有建立起新的秩序,反而打破了原先的完整。
艺术品是艺术家自掘的坟墓。只不过他想埋葬的是自己的精神而非肉体。为了装修得华丽一些(纯粹供自身享用而非供他人参观),他愿意付出更多的劳动。从创作的那一瞬间开始,这就是一项属于未来的事业。或者说,这是一场漫长得可以持续一生的葬礼。
狄金森的诗:“造一个草原,要一株苜蓿加一只蜜蜂,/一株苜蓿,一只蜜蜂,/再加一个梦。/要是蜜蜂少,光靠梦也成。”草原是可以造出来的,如果你用梦作为建筑材料。用有限的梦,造出无限的草原——你比任何一位蛋糕师傅都要高明。但这有个前提:你必须是有梦的人。因为梦,在建材市场是买不到的。
方言是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言。它不仅有色彩,还有气味、有温度。讲述者甚至将自己的生命都灌注其中了,因而它是活的——藏匿在字典里的仅仅是它的影子。经历的讲述者越多,它就有着更为深邃的背景。正如夜幕的衬托,使星辰的闪烁带有传奇般的韵味。
当我用理智来写作的时候,潜意识里却期待着一次无法自控的脱轨。写着写着,逐渐变得放肆,或疯狂。突如其来的力量,改变了我事先设计好的路线与方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冲出去吧。厌倦了秩序之后,才能更有效地制造混乱。我逼迫自己造反。一篇文章,只有这样才会出乎读者的意料,体现非人工的美感。“废墟,其实比纪念碑更具震撼力。”也更有纪念意义。
他的每一幅画都像在修改前一幅画。自从第一幅画完成之后,他就成为人质,无法摆脱对自身所施加的影响。他还在继续创作,但更像是沦陷在无限的修改过程中。谁能够解救这位可怜的画家?别看他那么勤奋,却是不自由的。与其说他在创造,莫如说在徒劳地抗拒、无奈地挣扎……天才永远是一次性的。剩下的时光,只能延续匠人的命运。
诗歌有两类:激动的,或宁静的。激动永远是单一的,宁静却可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原始的宁静,另一种,则是台风过后的宁静。这后一种宁静,甚至比激动还要具有震撼力。一位隐忍住疼痛,尽可能用克制的语气述说往事的诗人,注定比一位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诗人更能唤起读者的同情或共鸣。而这种返璞归真之后的宁静,又比原始的宁静丰富得多,厚重得多。我觉得这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所以,诗人还是要经历风暴,但要学会在死亡般的风暴之后复活,或者说获得新生。
罗丹的思想者,不是坐在石块上,而是坐在马桶上。他哪是在托腮沉思呀,他只不过是一个“便秘”的男人。他的思想“便秘”了。
我是一个敏感到极点的人。许多事情,对于你是一种痒,对于我却是一种疼。
诗人永远站在匠人的对立面。艺术与技术,是有区别的。笔尖,也许不如斧头有力,但它就像蜜蜂的那根刺,会使你的身体,出现哪怕最小面积的“化学反应”。而匠人,只能从物理学的角度改变世界。诗人都是蜜蜂。我敬畏蜜蜂随身携带的那种微型的“生化武器”。它会使我痒,使我痛,使我从麻木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