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爱情引起的战争带有圣战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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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随想录:一个人的史诗[3]
洪烛
美女与野兽——这是可以并列的事物?只能这么理解:野性是一种原始的美,是上帝所赋予的未经修改的真迹——我们从中可发现生命的本质;而美本身又具备着野性——可以兵不血刃地解除我们的武装,它对心灵的征服,一点不亚于暴力的革命。
但丁在《神曲》里臆造的地狱与天堂,其实分别是夜与昼的投影。在这个世界里,黑暗与光明的比例,决定了它的性质。没有绝对的道德抑或绝对的罪恶。
我饲养了一只画眉。每天只要喂它几把米,它就能唱出优美的歌声。但它跟我们生活中那些卖唱的艺人还是有区别的。歌声并不是它付出的代价,而是一种本能、一种生命的需要。
爱情就像绢花一样带有短暂的欺骗性。在一个物质的时代,人们走出电影院就不再相信爱情——如同走出教堂就忘却了神的存在。
从少年维特到浮士德——歌德走完了一生的道路。他笔下的人物也伴随着他本人逐渐衰老。作家永远是曾经的少年和未来的老人。
海伦使特洛伊遭到毁灭,却拯救了荷马的灵感——金碧辉煌的史诗《伊利亚特》,就是在一座城市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和后来的庞贝城一样,古老的特洛伊也是火山的牺牲品。只是这座火山是以爱情命名的。因爱情引起的战争,简直带有圣战的性质。海伦是无辜的,特洛伊是无辜的,双方的死难将土是无辜的。盲诗人荷马是唯一的受益者。特洛伊的厄运却给他带来了幸运:他的人生与创作出现了转机。
鱼儿总想躲在水里,鸟儿总想躲在林子里,我呢,总想躲在自己的心里——躲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感到既兴奋又安全。在捉迷藏的游戏中,没有谁能赢得了我。
蒙娜丽莎那著名的微笑——使我忘却了微笑是一种表情,而以为它才是世界的象征。微笑使这个女人出名了,并且构成她的专利。
在群山中间,我真想做一块石头——仿佛石头才是世间惟一牢固的事物。我对除此之外的一切深表怀疑:肉体会腐朽,感觉会消失,文字会湮灭,甚至精神也会枯萎……只有石头才是物质中的物质,才是时间的对手。
我对乡村有一种错觉:以为它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停留在人类的农业文明时期,保持着旧时代的各种文艺作品所描写的状态……其实乡村的变化远远要比我本人巨大得多。它的现实随时会使我的记忆破产。作为农民的儿子,我并没有背叛乡村,但乡村背叛了自己。
海底的沉船拥有最难以打破的梦境——这简直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睡眠。甚至它随身携带的那些宝物,也失去了在人间的价值,而成为地狱里的殉葬品。
植物学家告诉我:热带雨林里有一些树种,寿命很长,但只开一次花、只结一次果;在开过花、结过果之后,它就死了。当我观察着那狂热的花、致命的果,仿佛目睹了一场死亡的庆典——以至怀疑它寂寞的一生,都是为死亡所做的漫长的准备。
空虚的云,也一定有其核心——或许是一颗浓缩的水滴(足以使海洋失重),或许是一道藏在刀鞘里的闪电,当然,还可能是一句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兑现的预言。
和平之神借助毕加索之手,画出了那只平凡的鸽子——它无形中成为神圣的化身。毕加索当时的创作冲动,其实来自于神意。鸽子们有福了!
树叶是大自然的印刷品。虽然那上面书写着的是我们读不懂的文字。
灵魂是没有性别的。如此推论的话,爱情只产生在肉体之间,就像不同色彩与花纹的纸糊的灯笼,幽居其中的烛焰却是相同的。我们感受到的仅仅是对方的形式所导致的投影。
镜子的独白:我从来没有给自己写过一封信。我永远是别人的读者。
由于距离太近的缘故,小提琴手紧握的琴弓,仿佛是在自己的喉咙上摩擦着。音乐也像是人性的呜咽。我怀疑他自身也陶醉于这种残酷的幻觉。
当孤独的桅杆从遥远的水平线上浮现,我的梦首先被触动了。苏醒是一种尖锐的疼痛。我用月光绐自己锻制了一副首饰。并且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用它去收买黑暗。
呻吟是无师自通的古老的语言。如果它在阳光下几近失传的话,只能证明人类太会压抑自己了。
当潮水在岸礁上鼓掌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孤独的庆祝。甚至我都不过是偶然闯入的无关的听众。大海的兴奋是无法理喻的。
每个人的指甲,足以证明他至少是一名退役者。一生中将无数次地修剪自己残余的尚武精神。
骠骑兵更多的时候是疾驰在自己恐怖的梦境里。那想象中的马匹永远不得安宁。黑暗的卧室洋溢着鬃毛与热汗混杂的气息。
天堂不见得就高于我们的屋顶,不要认为它难以接近。这是乐观主义者的看法。举步维艰的悲观主义者则时刻提防着地狱的雷区。
惠特曼曾经歌唱过带电的肉体——所以我认为,死亡意味着一次停电、一次无法避免的忧伤的事件。
在钟表的内部,有着极其复杂的行政机构。而我们听见的仅仅是宫廷诗人那机械的吟哦。
山区的牧羊人赶着成群的白云回家。直至黄昏的羊圈再也无法收容这些漂泊的灵魂。他挥动皮鞭的动作在我们看来不无夸张。或许,这正是夸张的诗意。
最后一个水手,可以与波浪妥协,却拒绝向岸投降。这种对立的情绪是大地无法原谅的。
被缚的布鲁诺,在遥远的广场上承受了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火灾。虽然它并未烧毁任何建筑物。
仇恨是一道迟迟未能解禁的铁丝网。你簪上一朵暖昧的野花——以标志这是由爱情产生的。所以,连仇恨本身都像是漫长的哀悼。
你的梦境在现实中有着必要的报应。伴随着起伏的鼾声,一小片灯光(像舞台上的那种)正移动在距城市很远的田野上。远方浑然不觉的庄稼,忽而变暗,忽而被照亮……
我摸摸怦然跳动的胸膛,里面有一间小小的银行,储蓄记忆。饥寒交迫的时候,吃往事的利息……这证明了我的贫乏抑或富有。
我尽可能以树枝的真诚,接近鸟,接近鸟拥有的天空。减少好奇心。不惊动它。甚至努力克服触摸其逼真的羽毛的愿望……
火柴盒是世界上最小的抽屉。我一次又一次打开它,偷盗火的睡眠与火的日记。原来火像失忆症患者一样沉睡在一只黑暗的抽屉里。
花园笼罩在宁静之中,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即使你满腹心事经过这里,也会成为健忘的客人。
蜜蜂的刺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冷兵器。它却使擅长溢美之辞的诗人们学会了畏惧。
记忆是对生活无法抑制的重复。虽然这种重复总有一天会失去它良好的耐心,我们的生活随之而失去价值——成为阴影中的沦陷区……
奥德修斯把自己捆绑在桅杆上,顿时体会到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那份悲壮。他们冒着同样的危险,却是为了盗取不同的事物:海妖的歌声是异端的美,天堂的火种则是神圣的光……这就是盗火者与窃听者的区别。这就是他们的幸运与不幸,他们享受的冒险的乐趣以及不得不承担的惩罚。
我每次走向西湖的断桥,首先想到的是一个传说:这是白娘子与书生许仙相遇的地方。看来这座桥梁并不具备现实的意义。或者说,这个传说是因为现实的插足而中断的……
记忆在黑暗中也能闪闪发光的原因,是它经历了时间的冶炼而逐渐呈现水晶的梭形。我们生命中的光线都集聚在它的边缘。
一幅描绘海的壁画,使室内回荡着有限的涛声。你是一个被潮水摇晃着的假设,永远与真实相距一步之遥。
一只印第安人的独木舟,文身涂面,漂泊在一部美国小说的过渡段落。手的划动。土著歌谣的阻力。毒箭或篝火……你恐惧地合上书,一切都因你联想的中止而被冲向下游。
我是将乡村的炊烟作为一种单薄且易逝的纺织品来看待的——源源不断地提供了想象中的温暖,同时呼唤着我纤弱的感动与不规则的歌声。
一个中国的女研究员如此评价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她提供的答案未必是我们的答案,但是,她发现的问题仍然是我们的问题。”或许,人类的历史就是为问题而活着,为答案而死去。
秦始皇的兵马俑是一支战胜了时间的部队。时间从一开始就成为他们最强大、最难以征服的敌人。他们沉默的呐喊勾勒了一场发生在地层下的战争。一场孤独的战争。
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是一丛具备神性的植物——神性构成它身上怎么也挥霍不完的热量。有了这种观点,即使路遇真实的向日葵,我也会怀疑是其赝品。而那种精神恰恰是无法模仿的。
预言家实际上拥有述说一切的欲望。可我们倾听到的仅仅是被证实的那一部分。事物在兑现之后才获得价值——但这是迟到的价值。
如果你在暗夜里听见窗外有若隐若现的桨声,那只能说明它来自不可知的水域。甚至你的体内,都可能有一条匿名的河流。
这已是人间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神恩:阳光是从天堂的缺口泄露出来的。
鸟的歌喉是最原始的乐器。但这是离上帝最近的音乐了。与之相比,我们城市里最聪明的琴师也会显得过于匠气。
村头残存的雪人,是冬天的最后一座堡垒——甚至它也即将倾溃了,随同当初的塑造者(几位牧童?)严寒中的坚持以及善良的意愿。他们对冬天的印象永远是拟人化的。
肉体的城池里有一位不爱抛头露面的坚守者。人们已习惯了以灵魂将之命名。它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座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放下的吊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被战乱与忧伤封锁的交通。
早春的雨水细得像丝——或者更像光线。即使吹落在脸上,也不会带给你任何质感。只是你笼罩在黑夜里的表情有一种无法掩饰的陶醉。与其说被雨水打湿了,莫如说被光明击中了。
街头对弈的棋盘上笼罩着一团杀气。这是最微型的战争了——即使隔桌而坐的是两位慈善家。我总是远远绕开这从人类往事中遗传下来的厮杀,而不愿成为兴高采烈的围观者中的一员。
我想追随木头的纹理走进去,哪怕无法自拔地被席卷入一个幽冥的空间。我相信那里面收容着若干世纪以前无声的呐喊,和徒劳的挣扎。幻觉中有着另一个世界。
灯塔看守者是离光明最近的人。尤其是迷失方向的夜航中,对他的生活的想象都能给被世界遗忘了的水手带来恢复记忆般的安慰。
米勒的油画描绘过麦田上的祈祷者。一记晚钟就足以打动他——对于失散在空地上的人们,天空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教堂。建筑的形式与牢固程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要有一颗脆弱的心……
海岸线离我的城市很遥远。可我只要掀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就不可抗拒地置身于波浪的围困之中。我不再仅仅是一名内陆的读者。命运可以轻而易举地袭击任何接近或疏远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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