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 洪烛[选自1999年度最佳散文，漓江出版社]

      花瓶永远作为静物而存在——这是它经常被忽略的原因。瓶中的鲜花日复一日地更换着，以怒放或凋谢的神态传达出生命的潮涨潮落，唯独花瓶本身是没有表情的，因而长生不老。它仿佛是花朵的侍从，谦卑地照料着那些薄命红颜的起居安息——在别人的富贵中清贫着，在别人的辉煌中黯淡着，在别人的运动中静止着……这使它越来越接近自己。花瓶是没有思想的；也没有欲望，却是有记忆的；它牢记住每一个拥抱过的对象及其姓氏：昨天的郁金香，今天的海棠，乃至明天的玫瑰……如此循环往复；检阅着世界的美——它才是真正的富翁。这种检阅是永无止境的，足以使最敏感的心灵变得麻木——莫非这是缄默的原因？不管怎么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花瓶激动的样子。我宁愿相信：美已经使它困惑了。为美而困惑，也是幸福的。在花瓶的内部，天天都发生着奇迹。因为美天天都在这个世界降生——花瓶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容器。
      远足的鲜花，从现实的土壤迁徙进这理想的别墅，随即进入新的梦乡——甚至它的笑脸，都是一道幻影，明亮，但没有重量。插花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给美搬家的过程——一次失重的过程。假如鲜花是烛光的话，花瓶便是烛台。假如鲜花是一副画的话，花瓶便是镜框。假如鲜花是婴儿的话，花瓶便是摇篮。假如鲜花是乘客的话，花瓶便是车站……我可以用无穷无尽的比喻来形容花瓶的意义。虽然人们经常将之视若可有可无的陪衬之物。实际上，究竟是鲜花是花瓶的嫁妆呢，抑或花瓶是鲜花的嫁妆？两者之间究竟谁和谁属于主客关系？
      花瓶真是一位富有的郎君，天天都在更换自己的新娘。更多的时候这不是出于需要，而近似于某种炫耀——因为它本身已像谈多恋爱的人，被挥霍的情欲已先于肉体而死亡。所以我要说，花瓶是没有思想，也是没有欲望的——假如失去了鲜花的烘托，它只有空洞的眼神和凄凉的心境。于是我们只得不断调换瓶中的景物，就像往将熄的壁炉里添加劈柴和煤一样——它的热情再次被点燃了，高高举起赞美的火把。一只缺席的花瓶所感到的寂寞，不亚于一座无人的教堂。虽然在这种寂寞中最能表达它的等待与渴望。奇迹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花瓶属于鲜花的建筑物。它千差万别的造型与质感，可以从寺庙、庭院、城堡、港口、剧场等建筑物中间找到最接近的风格。有些时候，这种风格也可以由鲜花的品种所决定——每一朵花都长有一张不同的脸，以及不同的肤色、神态、心情（包括洒香水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