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写的爱情诗■ 洪烛

流泪的你
　　
　　雨，一半下在墙这边
　　一半下在墙那边
　　墙不是分界线
　　
　　雨，一半下在窗外
　　一半下在室内
　　玻璃也挡不住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伞
　　即使有伞，也无用
　　伞里伞外，都在下雨。分别下着两场
　　不同的雨
　　
　　你躲到哪里，雨
　　就追到哪里。这恐怕就是宿命吧
　　你无法逃避身体里的雨，虽然它
　　很像影子，或影子的影子
　　
　　你梦见了雨的一半。我是另一半
　　我在远处梦见流泪的你：你的睡衣
　　湿漉漉的，已变成了雨衣
　　

一张北京到长春的火车票

一张北京到长春的火车票

票根我还保存着。仿佛仍然在等待

一趟未来的列车

印在票面上的日期

是很久以前的一天

就在那一天，车票留下了伤口

我的回忆也需要止痛药

也许还有另一张车票

保存在另一个人手里

或者被她丢掉？

一次秘密的旅行

没有更多的人知道

我跟她是事先约好的

还是在列车上相识的？

留给小说家去想像吧

从四点零八点的北京，到达长春

是几点？通往长春的旅途

时间真快，春天很短

我短暂的爱情，有点辜负了

终点站的名字

                         十年后，再一次失恋
　　
　　我从公共汽车上看见她了
　　她正在过街，小心地牵着一个孩子
　　(可能是她的女儿，或她的童年)
　　我透过车窗向她挥手，她没看见
　　我打开车窗喊她的名字，她没听见
　　她正在过街，依然保持着那种
　　旁若无人的高贵姿态(曾令我着迷)
　　对于与另一个人的重逢毫无预感
　　或者说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已经十年，我们彼此失去联系
　　公共汽车忽然把我们拉近
　　仅仅一瞬间，又拉得更远
　　她正在过街，正在走向遗忘
　　这就是一位少女变成妇人的完整过程
　　
　　十年后，我期待的重逢终于实现
　　可惜却是单方面的，就像梦见一个影子
　　而那个影子的实体却浑然不觉
　　
　　十年后，在去向不明的交通工具上
　　我再一次失恋

                          梦见初恋情人
这应该算是重逢,毕竟
期待了很久

你长胖了一些,很明显
是个小母亲了

我为你端把椅子
你就坐下,习惯性地

想把头靠在我肩上
犹豫一下还是没有靠

不知该讲点什么,只是
搓着各自的手

不到五分钟(甚至更短)
你起身告辞,眼圈有点红

我没有送你下楼,只是挥手
“谢谢你,抽空来看我!”

然后我就醒了。不,然后
我就真正地入睡了

请放心!跟你见面的事
起床后,我不会对妻子说

                          在沈园忆苦思甜
他和她在沈园散步。他请求她允许自己
把她想象成另一个人,写一首诗
出于平等的考虑,她也把他当做另一个人
然后读这个陌生人,为自己写的诗

他们就可以沿着曲折的小径
在沈园无限地走下去,一直回到宋朝
在一天里,完成整整持续了
八百年的相思。像两位老寿星

这甚至是比较节约的办法。只需要
买一次门票,就能体验到两种爱情
但他必须模仿陆游的痛苦
更难的是她,必须代替唐婉死一次

这一切,是陆游和唐婉
当年想不到的。而他和她,做到了
往自己的故事里加上古人的影子
于是找到了更充分的爱的理由

他和她不是在散步,是在拍电影
一部臆想中的古装片,首先感动了自己
给人的印象:不像是他们在表演爱与死
而是陆游与唐婉复活了,或找到新的替身 

                           铁轨与我

铁轨生锈了。它在思念很久以前
驶过的最后一列火车

有什么办法呢,它不是我
不会流泪,只会生锈

它躺在地上,我躺在床上
相隔很远,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它想着火车,我想着
火车带走的人……

         鲜花献给你

鲜花献给你，那么绿叶该留给谁
我以最圣洁的火焰照亮你了
把灰烬留在自己周围

明月之灯，给你提供一条归路
你且走且歌
一一清点早熟的水稻、迟开的桂花
记忆属于你了，那么遗忘
该留给谁

焚毁旧信，有可能造成
一场精神上的火灾
最后的夜晚
你的名字像台灯被我永远地揿亮
我把疼痛的花朵都献给你了
然后在废墟之上重建一座花园

　　　撷花的人或倒影

撷花的人伸出他的手
动作轻柔，仿佛害怕碰碎瓷器
蜜蜂业已四散飞去
与其倒影映照在两边
撷花的人捞起水中的月亮

爱人的脸，被岁月模糊
我含蓄地摸索你潜在的轮廓
春天在哪里？花瓣生满了锈的春天
与我一指之遥
撷花的人礼貌地抽回他的手
掌心沾满花粉
撷花的人捧起自己水中的脸
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难道，你轻而易举地忘掉了我
像伸手把一朵形象的花摘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简单了！难道
你不知晓这是最终的花朵
失去就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那样的芳香
唇齿相依的嫣红、热情的披风
以及有关的露水

纷纷滚落。我是说我的眼睛
湿了，我的心湿了
这加强了花瓣回首的重量

低垂的夏日玫瑰
低垂的夏日里你天真的面庞
委托在我落叶萧瑟的掌心

然而我不忍心把它舍弃
哪怕积雪已高过最昂扬的树枝
阅读玫瑰，正如拒绝将一本书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