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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心灵史[日记体长诗]■ 洪烛
孩子快跑
乘着屋顶还没塌下来
孩子快跑
乘着天还没塌下来
孩子快跑
乘着水泥预制板还没砸下来
孩子快跑
乘着星星还没砸下来
孩子快跑
乘着雨水还没下下来
孩子快跑
乘着眼泪还没掉下来
孩子快跑
乘着腿脚还没长在石头上
孩子快跑
乘着身体还属于自己
孩子快跑
乘着地板还没陷下去
孩子快跑
乘着大地还没陷下去
孩子快跑
乘着老师扭头转向窗外
孩子快跑,这是你第一次逃课
乘着教室的门没有关紧
孩子快跑,哪怕扔掉书包
乘着自己还没有长大
孩子快跑,你不想在瞬间衰老
乘着记忆还没有垮掉
孩子快跑,远处有妈妈的怀抱……
不要问这是个什么日子
傻孩子,快跑
不要让陌生人抓住你
聪明的孩子,快跑
“你还那么小,就记住死神的模样”
“把它远远甩在后面,虽然你那么小”
你跑得像闪电那么快,身体
还压在废墟里,影子已跑到空地上
你跑得比世界冠军都快呀:身体
已跑到操场上,影子还埋在废墟里
早一点帮帮自己的爸爸
帮帮自己的妈妈
帮一帮自己:早一点懂事
快一点长大
那些失去爸爸或妈妈的孩子,也不要怕
你们会比别的孩子更快地长大
会有一个更大的家
我看见你了,你看见我了吗?
住在废墟边的孩子,住在医院里的孩子
住在帐篷中的孩子……
还很小,但在灾难这所学校里
你们已顺利地毕业
因为我看见你们重新
学会唱歌,学会微笑
一夜之间,你们长大了
当你们怯生生地喊我一声——“叔叔”
我的心都要碎了,你们长大了
我却恢复了失去的纯真
灾区的孩子快长大
早一点帮帮自己的爸爸
帮帮自己的妈妈
帮一帮自己:早一点懂事
快一点长大
那些失去爸爸或妈妈的孩子,也不要怕
你们会有更多的爸爸
会有更多的妈妈
免费的爱
来自台湾的一家慈善组织
(我记下它的名字:慈济基金会)
在什邡洛水镇发放救济餐
谁还敢说: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
你瞧,免费的爱是存在的
露天厨房,用浴缸那么大的几口铁锅
烹饪出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还有蔬菜
厨师握着的分明是铁锹
不断翻炒,一点不吝惜自己的力气
说实话,这种好久未见的大锅饭菜
看上去还挺香的
在分配伙食的帐篷前面
排着长长的队伍
受灾的男女老幼,默默地等待
等待组织者往自己手中饭盒里
盛进一份米饭、一份菜
这也是我从未见过的画面
却不敢细看他们的表情
我也饿了,但不能加重灾区的负担
随身带有面包和火腿肠
其实我多想加入进去,排一次队
哪怕快轮到我了,再退出来
我多想端着空饭盒排队,不是为了
装进饭菜,只为了用仍然空着的饭盒
盛回一点点爱
我仅仅想陪伴父老乡亲多站一会儿
仅仅想感受爱的存在
四川的五月
黑发人送白发人
黑发也会更快地变白
白发人送黑发人
白发却无法重新变成黑夜
这就是沧桑,显得比往日还要刺眼
多少位白发人送黑发人?
多少位白发人送多少位黑发人?
白发三千丈,比三千丈还长啊
忧愁仿佛也没完没了的
四川的五月,桑田在瞬间变成沧海
还要等多久,废墟才能
重新变成良田?路遇的老人,你的痛苦
和我的痛苦是一样的
我以此来安慰你的孤独——
并不是你一个人在痛苦……
哪怕这种安慰注定无用
最后一首山水诗
再也不想写山水诗了
蜀中山水,有多美
就有多危险。我的肩膀上
有山体滑坡,眼睛里
有堰塞湖,不得不承认——
有多危险就有多美……
一张宣纸上的山水画
正闹一场政变
一下子就被捅破了
笔墨挤压、线条扭曲,估计连画家的手
都该骨折了
哪来的这么大劲儿?
只有群峰之上的那一大块空白
一点没变
我再也不想写山水诗了,再也不愿意
歌颂大地:它似乎比天空还要虚拟
中国诗人志愿采访团的大本营
设在成都的天辰楼宾馆
马路对面就是杜甫草堂
早出晚归,不是去彭州
就是去德阳
老爷子,这次我来成都
有比写诗更紧迫的活要干
恐怕没时间也没心情拜访你了
幸好宾馆大堂供奉着杜甫塑像
比真人还高,我也就每天
与伟大的杜甫擦肩而过
顾不上行注目礼
愈加比照出自身的忙碌与渺小
某一个晚上,自绵竹归来
风尘仆仆地从紧闭的草堂门前走过
忽然觉得:杜甫一定又哭了!
并非哭自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是哭自己
在秋风中祈祷来的广厦千万间
一夜之间为地震所破
那是他的梦呀,梦破了
谁来修补?
四川,我放弃诗人的身份
宁肯作为志愿者中的普通一兵
就是因为:诗人不会造房子,只会造梦
在灾区,帮着扛几袋水泥、板砖
或许比献几首诗要管用?
杜甫别哭!我来了,不是续写你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为了
修补你那一破再破的梦
搭乘的灾区救援车
经过江油的青莲镇
看见李白故里的门楼了
却没下车去看一看
采访团要赶赴平武县
拍摄一所掩埋了许多孩子的幼儿园
下午接着奔北川,那里的中学
变成血淋淋的墓地……
李白故里算得上中国诗人的老家
飘逸的诗仙呀,原谅我过家门而不入
因为今天,诗人再也潇洒不起来
在灾难面前诗是无力的
只有哭的份儿
听当地诗友雨田介绍:5月12日
特大地震中,李白塑像的上半身
都垮掉了,变成一地碎片
下半身还在,可你实在无从判断
他就是李白
在灾难面前诗人是无能的
连诗仙都难以幸免
李白,摔倒的仅仅是你的塑像
你还是比活在今天的诗人幸福
譬如说我吧:身体毫发未损
心却受了重伤
唐诗里也有余震
今夜,泥石流堵塞了蜀道
唐诗里也有余震
李白有家难归
今夜,自江油至北川这一段
山体滑坡,高速公路的收费站
似乎比玉门关还远
据说已被滚石掩埋
今夜,别提春风翻脸、杨柳失色了
连比怨妇还怨的羌笛
都无迹可寻
我曾为蜀道摇身变作国道
而欣喜,可今夜的月亮开了个玩笑
国道伤痕累累:护拦扭曲、斑马线错位
水泥路面四分五裂,沿途还看见
被砸扁的汽车——驾驶员不知去了哪里?
简直比唐朝的蜀道还难,难上加难……
李白,别写诗了,咱们一起修路吧
四川的女儿:诗人潇潇
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多么爱自己的家乡
这时候她才知道家乡多么爱她
移居北京这么久,还是一个四川人
听见家乡喊自己,用山体滑坡的声音
一夜之间,身体增加了看不见的伤口……
她不是容易受伤的女人,还是受伤了
曾经怀疑家乡遗忘了她,那是因为
她无法遗忘家乡。“每个人的家乡只有一个”
家乡受伤的时候,异乡的所有川籍诗人
反而是这个女人冲在最前面
她以最快的速度,踏上感觉中最慢的
一次旅途:车轮滚滚,眼泪滚滚
“哪怕早一分钟都是好的!”
她不是作为诗人而是作为女人
报名参加了红十字会的志愿者
诗人啊你们再敏感,对伤痛的反应
也不如女人迅速。譬如潇潇
这一次不是以诗人的身份
是以女儿的身份回四川的
首先是四川的女儿,其次才是诗的女儿
我发现了:忠诚于家乡的人
才可能忠诚于诗。难道不是吗?
在去往北川的途中
地震过去还没有几天
公路旁边,就有农民种田
高挽起裤腿,踩在水田里插秧
或者在山坡上,收割
往日种下的谷物
就像收割相隔很远的幸福
也许他们刚刚失去亲人,只能用
习惯性的劳作,来努力忘掉
怎么也忘不掉的痛苦
我还看见劫后余生的耕牛
拖着犁,没有表情地兜着圈子
人啊,有时候也不得不表现得如此服从
插秧的农妇,一次又一次深深弯下腰
仿佛向地面鞠躬。是感激它
带给你的收获呢,还是祈求大地
收回施加于无辜者的残酷?
北川中学
我从北京来北川
恰逢自己的四十一岁生日
不惑之后,又迷惑了。更迷惑了
面对遍地瓦砾,能说什么?
北川中学,我的思想甚至无法
从你这里毕业
模仿屈原问天是没有意义的。天地无言
转过头来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问你:能告诉我悲剧怎么发生的?
也许你同样想问我:为何总要面临
这不得不看的悲剧?屈原的后裔
没法回避这没完没了的问题……
我的心再也骄傲不起来:它必须降半旗
必须向人间的冷暖看齐
请允许我默哀三分钟吧
做个弄不懂自己的诗人是可耻的
我宁愿作为普通人,选择三分钟的沉默
别抒情了,抒情的声音难以打破
废墟上的沉默,而且显得格外刺耳
偌大的校园,只有一根旗杆未倒
诗人啊你的脊柱,应该向那旗杆学习
遗憾与满足
北川中学马路对面
遇见一位坐在帐篷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
和一对正玩耍的小兄弟
哥哥大概十二岁,弟弟只有七、八岁
我从车上准备捐献的物资里
找出两只新书包,递过去
突如其来的礼物使哥俩惊呆了
茫然地接过去,面对我的问候
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我只是问问“读几年级了”
“学校什么时候复课”之类
拍拍他们的肩膀,我转身离开
听见刚反应过来的弟弟,怯生生地
喊了一声——“谢谢叔叔!”
值得谢吗?我努力想做一个称职的叔叔
可惜带来的礼物太微薄
车开了,从后车窗望见小哥哥
把自己的那只书包放进帐篷里的床上
跟老奶奶打声招呼,然后扶着
紧抱住书包的弟弟,向远处走去
原来他们并不是老奶奶的孙子
恰巧在老奶奶家门口玩耍
接到从天而降的礼物
哥哥觉得有必要给老奶奶留下一半
(也许转送给老奶奶未在家的孙子)
其实他也跟弟弟一样
热爱这种花花绿绿的新书包
可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处理事情
看着弟弟拥有书包的高兴劲儿
他已经很满足了,虽然自己空着手
车越开越远,我越来越后悔
没有把礼物多预备一份
没有把新书包多留下一只
或许,我原本可以使这哥俩今晚的梦
做得更美一些的?原本可以使自己
今晚的梦,做得更美一些的?
绵阳九洲体育馆
此刻,奥运会的主会场也不如你
更有吸引力。通过电视屏幕
全中国的目光投向你那里
你已提前变成鸟巢,容纳着成千上万
无枝可栖的鸟
我围着原本辉煌的建筑,绕场一周
却看见荒凉:屋檐下、廊柱间,打满地铺
(奥运会也不该有这么多垫上运动?)
男女老幼,只能以一副铺盖卷为家
席地而坐、而卧,沉默
就是他们的叹息
我不敢叹息。旁观者的叹息是廉价的
丝毫不能减轻当事人的痛苦:不信?
你就在这漂泊的甲板上住几天试试!
那个站在门前广场的北川男人
刚刚失去女儿与妻子,颤抖着手
擦燃火柴点烟:一簇最小的圣火
传递到他这里。“这一棒属于你了。你是我
见过的最悲伤的火炬手……”
你的眼睛里有一座堰塞湖
心碎了。坍塌的碎片堆积
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种难受哟,无法描述
你的眼睛里有一座堰塞湖
眼圈红了,泪水上涨
随时可能决堤,夺眶而出
淹没胸前的四川省
快拿一块手帕
不是擦拭眼泪,而是包扎伤口
祖国,一定要忍住啊
忍住,别哭!
我从没见过你如此悲伤
你知道吗:经历了震撼
我的身体里也有一场泥石流
我劝慰着你同时告诫自己:忍住、忍住
再大的疼痛也要忍住……
今天,我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孩子
今天,你给我的印象,不再是一张地图
我看见了,看见一座热泪盈眶的堰塞湖
我的四川
从今天起,我要给自己追加一个故乡:四川
“一个人可以有两个故乡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从今天起,所有四川人都是我的老乡
我要吃川菜、说四川话、在成都购买商品房
最好紧挨着杜甫草堂
“不会种田、只会写诗,四川需要
我这样的加盟者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管四川收不收我,我认定它了
实话说吧,这段时间我在北京
天天都看四川卫视
看也就看了呗,边看边抹眼泪呢
像极了少小离家的游子
四川,除了你,再没有哪个地方
让我流过这么多的眼泪
汉字的悲伤
我想分担他们的悲伤
然而我的分担,并不能减去
他们的悲伤,只是增加了自己的悲伤
我在写诗,想让诗替我分担
然而它未能减去我的悲伤
只是增加了诗里面的悲伤
每个汉字都想分担啊,然而未能
减去一首诗的悲伤,只是
增加了汉字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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