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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舞的扑克牌■ 洪 烛
地图上在下雪
北方的沙尘暴刚刚平息
南方又下起大雪
燕山雪花大如席,从唐诗里破空而出
向长江以南挪移
唉,李白才想得出这么酷的比喻!
鸡毛信漫天遍野,宣布京广线吃紧
晚间天气预报像在为明天算命
“五十年不遇,百年不遇……”
南方自古是温柔的,仿佛梅雨才是它的专利
这个冬天它变得不像自己
连地图上都在下雪
我在考虑:给湖南的亲戚写一封慰问信
还是更实际点,寄一件御寒的滑雪衫?
最慢的公路
如果困在高速公路上三天三夜
如果汽车燃油耗尽,车厢里气温跟室外一样低
如果手机没电了,无法求救又无法报平安
跟所有的亲友都中断联系
如果前前后后的车辆都跟我同样的情况……
能做些什么呢?生活已经停顿
只能靠回忆打发时间
我会用这三天三夜,过一遍三个月前的日子
想一遍三年前的事情
即使三十年前所发生的,像窗外雪花数不清
只要车轮停顿片刻,往事卷土重来
我原本已把它们忘记
可它们并没把我忘记
正如我等待封闭的公路重新开通
它们也一直在等待,等待我放慢速度
扫雪的大爷
早晨出门,没有路了,只有两行脚印
楼上的大爷比我起床还早,独自扫雪
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又沾上雪花
更像一个雪人
这样的天气,雪人都会感到冷?
我心头一热,真想拥抱大爷一下
冰天雪地,你像咱们院子的门神!
不仅扫雪,更是在认路
深一脚浅一脚,认出那条迷路的路
我发现路的雏形:两只脚印
“所有的路都由两只脚印孕育出来的”
退休的大爷,快把手上铁锹借我使使
你去屋里暖一暖身子
我会跟你一样,把扫雪当成美差
“不仅美了天地,还美了别人与自己”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
生怕踩痛你的脚印
每个人都需要考验:扫雪的同时也清扫内心
找路的同时也找回弄丢了的自己
被耽误的蜜月
你在机场,不断往窗外张望
等待一趟停飞的班机
另一座城市,另一个人也在等待
因为天气而晚点的你
雪把蜜月的计划打乱了
你原本准备去北方看雪
想不到雪却赶来看你
拍打着候机厅的落地窗,为了引起你注意
在玻璃与灯光反射中,你看见更多的雪
以及仿佛站立在雪中的自己
是啊,你跟昨天所设想的团聚
只隔一层玻璃
高速公路上的保尔
“快去高速公路铲雪,营救那些瘫痪的车辆
以及被困在车中的乘客……”
我二话没说,拎着把铁锹就上了
觉得挥舞铁锹的形象很伟大
不像自己,像另一个人
觉得从天而降的
不像南方的雪,像西伯利亚的雪
觉得置身其中的
不像生活,像一部电影
如果我是保尔,谁来演冬妮娅?
我知道钢铁怎样炼成的,却想像不出
六角形的雪花由谁制造
莫非云层之上有一座加工厂?
终于理解保尔:快要冻僵的时候
想一想虚拟的爱情都感到温暖
我的冬妮娅,快从哪辆名牌轿车里走出来
问我证明你确实存在
瞧,暴风雪已准备好了布景!
漫天飞舞的扑克牌
南京下大雪的第一天
我在市中心一家叫“沁园春·雪”的茶社
跟诗友们边打扑克边聊天
事后还想呢,怎么约在这家茶社
冥冥之中仿佛有天意?
我们在打扑克,邻桌在打扑克
邻桌的邻桌也在打……
洗牌、摸牌,又很潇洒地把牌甩在桌面上
落地玻璃窗外似乎也有人打扑克
信手丢出一张张雪片,密集而迅速
这是老天爷发牌吧?看你们接得住接不住
等到晚餐后走上街头
出租车不好打了,公共汽车站又挤满人
只好步行回家,踩着堆满一地的扑克牌
从天而降的雪片纷纷打在我脸上
看不清上面的图案,不知道是吉是凶……
这场雪连下好多天,直到转晴
才判断出谁赢谁输
虽然赢了,还真够艰难的
和老天爷打扑克,手心必须攥紧一张王牌
(这张牌可以叫爱也可以叫勇敢)
才压得住那铺天盖地的攻势
城市的骨头
雪落进医院,把白色的门窗、墙壁
再涂抹一遍
尤其屋顶,覆盖厚厚一层雪
露天的雪窥视室内的雪
那些白大褂、白帽子、白床单
不下雪的时候,医院也一片雪景啊
雪涂抹街道、机场、车站
仿佛要把天地改造成巨大的医院
一辆救护车开进来
又一辆开出去,往高速公路方向
哪里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车门画着红十字,远远望去
白色的车皮几乎跟雪地融为一体
这不是燃烧的十字架,分明是
雪也压不垮的城市的骨头
大雪前离去的母亲
母亲去世的冬天
家乡下了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妈妈,这么大的雪,你已很多年没见过
只在年轻时见过吧?”
五十年前的雪有多大,我想像不出来
五十年前你在大雪中做什么?
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遇见爸爸呢
一个人从雪地走过孤单吗?
我想像不出来。那时候还没有我
只有雪在陪伴一位南京的少女……
雪又下起来,下得越来越大
覆盖了住宅也覆盖了墓园
我第一次遭遇这么大的雪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一样悲伤
“雪又下起来,它已看不见你
妈妈,你能看见这场雪吗?
又是一个人在雪中,冷吗?”
五十年前的大雪,你还没有我
五十年后雪还在下:我又没有你了
纸做的寒衣
汩罗江在下雪,黄鹤楼在下雪
凤凰台在下雪,西湖在下雪……
我给贵州的朋友打电话:“夜郎下雪了吗?”
“某些山区停水停电,通讯已中断……”
半个中国的诗歌版图在下雪
被古人描写过的景点,全变成雪景
楚辞在下雪,全唐诗在下雪
连宋词与元曲都是雨夹雪
下过了的雪再下一遍,没完没了
屈原的眉毛胡子都愁白了
李白更厉害:白发三千丈,剪不断理还乱
半壁江山在下雪,躲进诗经里也感到冷啊
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
诗人,该醒来了
哪怕你的诗只是一件纸做的寒衣
风雪夜归人
被道路所劫持的游子,想在大年三十晚上
回到被风雪劫持的故乡
只是为了亲一亲那盏灯
我已准备好焦渴的嘴唇
黑暗在挡路,雪在挡路,路也在挡路
想不到啊,路也会变成障碍
高速公路封闭,夜幕封闭,家门封闭
有家难归的滋味比无家可归好不到哪儿
电视在转播雪,眼睛在转播雪,雪也在转播雪
一场接一场,越下越大,最后变成古代的雪
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全部失效
遥控器握在谁手里?怎么才能叫停?
荧光屏上的雪花跟窗外的雪花混淆在一起
后半夜除了雪还是雪,没有别的节目
我也在重演一位古代的游子
(一部叫做《风雪夜归人》的古装戏?)
注定比风雪更加固执
就这么办了:退掉车票,拿一把扫帚
一边扫雪一边回家,为了赎回思念中的故乡
使它变得真实
“今天晚上,雪下得没完没了
我却再也不愿意做离别的人质!”
一边扫雪一边回家——我把自己当作古人
认出一条古代就有过的路
送温暖
想起艾青的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封锁着中国啊……”
然而四面八方都在互送温暖
我看见空运的救灾物资,频繁起降
看见比雪片更密集的捐款
看见爱体现为一颗心的形状
比雪花的六角形更为坚硬,更有美感
看见更多雪景中的雪景:由人物构成……
我把经历无数双手送过来的一份爱
由自己的右手传给左手,然后再递出去
不是为了在手心多捂一会儿
而是想让温暖额外增加一倍
“诗人献出的爱应该是双份的!”
雪又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
可以封锁寒冷,封锁不了加倍的温暖
瞧,它在传递中又翻了多少番?
想
从新闻联播看见广州火车站
觉得拥挤着的都是我的熟人
他们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
每一张面孔都写着两个字:想家!
这两个字也曾写在我脸上,火辣辣的
突然想从人堆里找一找自己
眼镜片被候车室的热气弄模糊的那位学生
坐在铺盖卷上吃盒饭的那位民工
撑着雨伞在广场排队的那位白领……
都不是我,都跟我有一点像
他们站立的位置,是我以前走过的
他们所等待的,也是我等待过的
“仅仅因为想家,在人群里依然显得孤单”
找来找去,偏偏忘了家中电视机前的这个人
我不应该坐在这里,应该出现在他们中间
因为他们在替所有想家的人受难
看见这一张张想家的脸,觉得自己离他们不远
即使我坐在家中,依然想家
雪灾中的诗人
一向把雪当作美,想不到美
也会变成灾难。雪不停地下
美在泛滥,远远超过诗人的愿望
踏雪寻梅未遇,滑了一大跤
梅花未开,人可要小心骨折呀
不信你瞧:雪居然把手腕粗的树枝压断
还敢说它轻如鸿毛吗?
雪不停地下,每一片都落在我肩膀上
我比树累多了:“扛得动吗?一定要挺住
不管在美面前还是灾难面前
诗人从来就没有权利袖手旁观
往日你有多大的劲头歌颂美
今天就该用更大的力气诅咒灾难……”
大雪封门,大雪封路,大雪封山
封杀不了我的歌喉:“诗人应该抢先
打破沉默,无论用歌声安慰自己
安慰别人,还是安慰一棵快被压趴的树
都足以证明——文学没有垮掉!”
雪不停地下啊下,我也要赶紧出发
去森林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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