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我记录我的情感梦想文化 |
洪烛长诗《西域》完整版[12]
昆仑山
那个为你命名的人,比你更伟大
他消失了,而你仍然存在
他失去自己的名字、面孔
而你再不会失去他所失去的
某种程度上,你成了他的替身
这是所有诗人(包括我)
想做而做不到的
我们只能在一个别人命名的世界写诗
做歌颂者,而非创造者
玉其塔什草原
草每年夏天都会年轻一岁
我却做不到
一遍又一遍看着草原
在一场相同的暴雨之后,恢复生机
我越来越老了
真想向它们讨教:怎样用枯黄
来换回新绿
我比草还要清贫,兜里
没有多少可用来交换的东西
我也不相信,在草原尽头
能找到另一个我
天山大峡谷
无人的峡谷,我是惟一的填充物
然而我的到来,只会使它更为空虚
因为它还额外增添了
我内心的那点空虚
没准在我内心,也有一座
类似的峡谷:从不记住该记住的
却忘掉了不该遗忘的……
柯尔克孜少女的舞蹈
你交出舌尖的温柔
你交出身体的颤抖
幸亏没有翅膀,如果有的话
也会同样交出
就像一棵树在销魂的风中
交出落叶与花朵
不是风在摇树,而是树在摇着自己
摇着自己的头,摇着自己的手
交出全身上下每一件装饰物
包括透过皮肤渗出的露珠
当音乐停止,你一贫如洗
我不禁相信:在此之前,你原本有翅膀的
原本比任何一个人、一棵树
还要富有……
玉素甫·哈斯·哈吉斯的麻扎
“异族诗人的墓地,笼罩着一种
不需要翻译的忧伤……”
很遗憾,我没有读过你的诗
即使让我读,也读不懂
但你的诗影响了一个民族
他们脸庞洋溢的光芒
也正在影响着我
完美的诗篇依然完美
相信吧,我会称职地成为你的一个
间接的读者
告别塔克拉玛干沙漠
那些绿叶、花朵、果实,对于我
是多余的,它们会过期
我只带走一粒沙、一粒致命的沙子
粘附在眼角,使我胀痛、流泪
体验到珍珠的孕育过程
余下的一生,都为这个错误而准备的
还有更好的告别仪式吗?
一粒迷住了眼睛的沙,比一座
无关痛痒的沙漠更有震撼力
塔里木河
你最知道沙漠有多渴
这也是你的悲哀:不是流向大海
而是流进沙漠
他呀,连你悲哀的眼泪
都一滴不剩地喝了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但一开始
就为了殉情而活着——
为了别人的等待,你走得更快了
你的节省,为了别人的挥霍……
新疆的馕
一圈圈的年轮,构成一日三餐
这就是新疆的馕。比太阳与月亮滚动得还快
端在手上,喷香、滚烫
我不知该从哪儿找到它的缺口
茫茫沙海,它是凝固的波纹……
驾驶越野车,穿过西域传说
一张自成方圆的馕,有时比方向盘还管用
轻轻拨一下,就把我带回历史之中——
新疆的历史,其实也是馕的历史
戈壁滩一样焦脆、硬朗的馕
仿佛构成地图额外的一角
与烘烤着它的那块炽热土地,浑然一体
每天都在诞生,每天又都在消失……
轮台
西域都护府已变成宾馆
我要在此驻扎一个晚上
天亮后继续赶路
轮台很小,只够我做一个梦
可梦的前面半截
是整个汉唐
我来的目的,不过是续接
古边塞诗人做过的梦
最完美的梦,总要留下一半
总是舍不得做完……
巩乃斯的马
你是否相信一匹马,也有它的记忆
关于主人的,应该最清晰
主人的表情、嗓音乃至汗的气息
都会影响马的性格
马因为记忆而变得驯服
至于那些没有主人的野马,也有记忆
对草原上的河流、缓坡,印象深刻
知道哪一片草长得最嫩
哪一块岩石可以避风……
严格地说来,这不算真正的野马——
记忆,就是它的主人
即使离群索居,鬃毛飘拂地四处狂奔
你也不敢说它是孤独的
而它自己更不会这么认为……
巴音布鲁克草原的天鹅湖
所有的天使都变成天鹅,从你头顶飞过
考验你是否辨认得出
可以不相信天使,但不能不爱天鹅
就在天鹅起飞的瞬间,我的爱
解体了,均衡地分配给空中的每一只
一点也没给自己剩下
甚至再也不够用来照顾
湖水中同样多的倒影
面对美,再多的爱
也嫌少
库车
我最早知道的一个新疆的地名
也是我最爱的
念起来那么好听,让人一下子变得温柔
更重要的,它曾经带给我无边的幻想
在真正到达之前
葡萄架下旋舞的裙裾,稍纵即逝……
库车,美女的故乡
这里有比四大美女更美的美女
有比我的幻想更美的现实
与之相比,所有对美的幻想加起来
依然是有限的
瞧我刚刚在古渡口遇见的那一个
五官完美得简直不可想象
更无法描述——即使对于诗人
也算一道难题。所有用于赞美的词语
加起来,依然是有限的
新疆的钻天杨
从轮台到库车,一路都是钻天杨
为我们疾驰的车辆鼓掌
整齐得就像一个人,和无数的影子
我走多远,它就会送多远
哪怕一直送到没有路的地方
你相信吗?没有路的地方,也会有钻天杨
没有我,钻天杨照样兴奋地鼓掌
它羡慕我的车轮,我羡慕它的根
它羡慕我四处流浪,我羡慕它
有一个家,和无数的伙伴……
他的故乡
从新疆归来,在北京街头
遇见卖羊肉串的维吾尔小伙
我都倍感亲切
想告诉他——
我去过你的故乡
那里太美了
你怎么舍得离开它呢?
我羡慕的神情,就像面对一个
天生比我富有的人
寻找岑参
写在树上的诗,变成梨花
写在戈壁滩的诗,比石头还要硬
写在沙漠的诗,风一吹就没有了
寻找岑参,不应该来新疆
而应该去全唐诗里。诗人的脚印
从来只留在纸上
纸才是他的故乡
喝酒吧,用一只纸杯……
塔吉克的鹰笛
用鹰的骨头削制成的短笛
无人触碰时,安详如幽深的山谷
你来了,吹奏的曲调
构成滚烫的骨髓,岩浆一样汹涌
帕米尔高原在你身后
收拢翅膀,屏住呼吸。这哪是笛孔啊
分明是小小的火山口,含苞待放
你在吹笛子吗?不,你在用嘴唇
亲吻火山口……
回忆巴音布鲁克草原
所有的回忆,都从第一棵草开始
它是整个草原的根
原地不动,释放出无限的生机
又能够在秋风中悄然收回
一棵草绿了又黄,孤独的狂欢
丝毫不在意自己所产生的影响……
要在茫茫草原寻找到它,并不容易
它总是从羊的齿缝间挣脱——
不管第一只羊,还是最后一只羊
都理解不了草原的真谛:再伟大的帝国
也要从第一棵草开始
它是构筑一个梦所需要的全部现实
即使成吉思汗也不例外
不过是被这棵草绊倒的露珠!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