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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长诗《西域》完整版[11]
洪烛
大地很大,大地又很小
对于羊来说,大地是它正咀嚼的
一棵草,或这棵草的故乡
对于马来说,大地顶多
比它掌上钉着的蹄铁,略大一圈
而且越磨越薄
对于花,大地再大
也只够做一次梦。对于鸟
可以用翅膀来丈量……
那么对于我呢?大地既是
过去的摇篮,又是未来的坟墓
它大的时候,我很大
它小的时候,我也很小
今天还是大国王,没准明天
就变成小地主:我终将在地图上做梦
那只羊,长着跟人一样的眼睛
胆怯、迟疑,清澈见底
它在犹豫是否该给我让路
我则想得更复杂一些:我和它
是否同属一个上帝?是否对彼此
同样充满好奇?
我的上帝,在每天的晨祷和晚祷中
准时出现。它的主宰
恐怕是跟在身后的牧羊人
它遇见我,神态慌乱
像迎面撞上第二个上帝
我多多少少能理解它的心情
雪花,最轻的陨石
给我带来同样的震撼
穿透了九重天,终于
坠落在我掌心
留下看不见的陨石坑
雪花,最轻、最轻的陨石
轻得像没有重量
它的经历,跟从天而降的
陨石一样复杂
惟一的区别在于陨石是热的
而雪花是冷的。雪花的冷
也是一种烫手的冷
在奥依塔克,积雪终年不化
其中不乏
冰川季的陨石
根扎于地,抓住能够抓住的
每一滴水、每一粒沙
抓住每一分,每一秒
就像我写诗时抓住
一个字,一个词,和救命的稻草
裸露出来,也要抓住空气
风都被它抓疼了
此刻,又紧紧抓住我的心
等它松开,需要一千年……
哦,诺亚方舟才配得上
如此强有力的锚!
旷野无边。无边的旷野
使我首次感受到个人的有限
一盏油灯,灯芯燃烧到半截
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照这么下去
下半生还有什么指望的?
远处,阿图什的灯火亮起来了
一片可以够得着的星空
仿佛有很多人在灯下等我
孤独有什么用——除了让人想哭
趁早加入进去吧,我要在那里
娶妻生子、组建家庭
我要在那里,繁衍自己命名的星座
天山就像天上的山。雪落天山
不像落在地上,而像落在天上
雪从天上落到天上,只不过
降低了一些高度。离人间还很远
雪从天上落到天山,落到天上的山上
等于还在天上。还会继续落下去、落下去
落到那些无法登上天山的人们头顶
可他们见到的已是雪的尸体
惟有天山的雪,分明是活的
这是我见到的最干净的雪
天山的雪,天上的雪。姑且做一回
天上的人,赏花,赏天上的花
看着看着,我也变成了最干净的人
油画一样的草原,远看比近看
效果更好。远看比近看
更为柔和、谐调。画框在哪里?
四处蔓延的青草,没有边际
可每一根都像画出的
调色板在哪里?让我再加上一笔
加上一个小小的人影
草原上什么都不缺了
就缺我自己
我望着你,你望着谁?
你是向日葵,我也是向日葵
趁你扭头看太阳的时候
我也扭头看你呀
看不完,看不够,越看越想看
太阳有啥好看的?有你就足够了
每多看一眼,就像多活了一年
在向日葵中间,我恐怕是
惟一的无神论者,看来看去
看到的都是你的眉、你的眼、你的脸
让我痛苦的是,你只看着别处
却不看我——仅仅因为
我不会发光……
向日葵从来不看同类!
最小的星星,只有指甲盖一般大
佩戴在你的戒指上
这是我送给你的定情礼物
虽然小,仍然是星星
擦一擦就更亮了
不要问我怎么把它弄来的
大草原就像一件百衲衣
打着形形色色的补丁:三块沙漠、两片戈壁
还有更多的沼泽:盐碱地……
顺手捡来的边角料,相互联缀
快要覆盖衣服的全部
当然,反过来说也可以——
荒漠无边,缝着大块小块的补丁
草绿色的补丁,针脚细密
衣服那么的旧
补丁那么的新
幸亏青草准备了用不完的针线
绣花的手,用来缝补丁
多少有点可惜
墓志铭
在中亚的大地
我憧憬着未来的土葬,觉得
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墓志铭已想好了
暂且不告诉你们
到时候,芨芨草会替我把它
编织出来
即使不认识我的人
也能读得懂
艾德莱斯绸
在丝绸之路的岔路口
我抚摸着一块艾德莱斯绸
比风还柔软,在指缝间飘拂
比异族少女的皮肤
还光滑,让人想入非非
我怀疑自己伸出的
是另一个人的手,丝绸的敏感
使它显得僵硬,像是一具
关于手的雕塑
丝绸流动,以时光的速度
甚至还要快一些!
今夜,我站在岸上,很安全
可我的手
是不能自拔的溺水者
那拉提草原
穿着婚纱的云,早早地
把自己给嫁了
嫁给那拉提草原
摇身变作四散的羊群
我目睹了一场
存在与虚无的婚礼
牧羊人是证婚人
难怪他总喝得醉醺醺的
几乎把欢乐
当作一种职业
阿克苏的落日
阿克苏的落日,和我在别的地方
看到的大不一样
甚至比日出时还要辉煌
坐在越野车上,我快要看傻了
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晚霞的倒影
在静静燃烧
这是我见过的最开阔的地平线
最荒凉的旷野,除了一场火灾
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它仿佛准备花光自己的积蓄!”
不需要任何人的看护
连我这个观众都是多余的
它对于我却不可或缺:我忘掉了
这是日落时分,几乎以为
生命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阿克苏,我离落日如此的近
似乎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融为一体
我愿意跟它交换彼此的头颅
哪怕成为一个把自己掏空的白痴
葡萄架下的眼神
一边摘着葡萄吃
一边看你的眼睛
葡萄很甜
你的眼神很美
葡萄甜得我都快没感觉了
一颗一颗摘着吃
也成为机械的动作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在内心
玩味你的眼神
它的滋味可比葡萄复杂多了
阿依达,与你的眼睛相比
所有的葡萄都成了赝品
连它们的甜
都那么不真实……
祈祷的阿依达
她有着另一个种族的美
不仅醒时如此,估计梦境也大不相同
葡萄园的海拔比伊甸园要低一些
她是半神,或者说——半个女神
仿佛一出生就是现在这番模样
“顶礼膜拜吧,向她身体的迷宫!”
我进入她的视野,却很难逗留在
她的梦中——她所梦见的
通常是我无法参予的节目
星星长满了睫毛,冲我眨呀眨
我知道自己够不着……
真让人羡慕啊,一块地毯就可以安家
支撑起露天的教堂。把翅膀藏起来了!
我只能远远看着她祈祷,心跳加快
却帮不上一点忙
她的美对于我是难以打破的异乡
不仅因为她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比她
使我更像是局外人
库车的棉花
叫上你的姐姐阿依达
带上你的妹妹麦迪娜
一起到库车县的棉花地里
捉迷藏……
棉花是花的邻居,也是云的远亲
是最轻的花,也是最重的云
一点点地沉积在地面
大地啊,你是怎么把它们俘虏的?
因为体重的差异,或者因为乏力
成为终生的囚徒,空长了
一颗浪迹天涯的心
我爱它们,却无法把这些
轻飘飘的影子带走
天上的云,是患了好动症的棉花
胡杨之痛
就像求救者从地狱里伸出痉挛的手
胡杨的每一根枝条,都长着
看不见的指甲,抓挠得我心疼
当然,它留给我的伤口
也是看不见的——
没有谁察觉,我已把
一棵胡杨的影子,移植进体内
它,一会儿揪紧,一会儿放松……
影子的生活
汲水的塔吉克少女,在瞬间
变成了两个。水里的那一个
似乎更美,更充满期待——
她看见了自己的原型,并且感到新鲜
她那富有穿透力的眼睛
真正是水做的,但比水要多情
一个短暂存在过的人
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
所以,她注定是幸福的
就像许多刚刚长成、出门闲逛的美女一样
幸福,仅仅来自于别人的一个注目礼
她和她,彼此都羞涩地看着对方
在卡拉库勒湖,完成简短的成人仪式
塔什库尔干的鹰
只有在飞翔时才是自由的
自由出自一种本能,它无意识地
操纵着身体的弹簧
然而自由比不自由更使它感到累
感到茫然,它已把大地上驯鹰的人
当成了故乡
即使游荡在塔什库尔干的天空
也像孤儿一样,等待被认领
自由,伟大的字眼!在诱惑的程度上
却远远不如万有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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