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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库车县选美

(2008-03-07 00: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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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录

我的生活梦想

文化

洪烛长诗《西域》完整版[10]

洪烛  

                      在库车县选美

在库车县,我第一次想变成

一缕风,寻访所有维吾尔族姑娘

掀开她们的面纱——选美

选美女中的美女,选最美的女人

当然,我也想变成蜜蜂

在樱红的嘴唇上酿蜜;变成蝴蝶

追随香妃的呼吸而去……

可在美面前,这绝对是一种野心

会把梦中的女人惊醒

还是变成风好!放弃欲望

放弃人体、蝴蝶的翅膀、蜜蜂的刺

逐一寻访美丽的姑娘

而又不被发现……

变成一缕长眼睛的风,忘掉身体的

其它部分,甚至干脆忘掉自己

是谁?吹过来吹过去

纯粹只为了看一眼

看一眼,就很满足

值得用一生来细细地反刍

 

                    裸体的沙漠

裸体的女人名叫塔克拉玛干

裸体的女人没有衣裳穿,甚至连夏娃

用来遮羞的那一枝绿叶都没有

惟一的装饰品就是胸前的乳房

习惯于风的抚摸,总是那么丰满

细腻光滑的肌肤,不亚于丝绸

使霓裳羽衣显得多余……

沉睡着的裸体女人,其实比醒着

还要性感,比穿上衣裳还要性感

我的身体和眼睛感到双重的焦渴

扑倒在她怀抱里,寻找那注定

找不到的泉眼,顶多在隐私部位

发现了几篷杂乱的芨芨草……

即使渴死在裸体女人身上,并不遗憾

遗憾的只是:有一个美梦

我无法唤醒,也无法分享

与裸体的沙漠相比,绿洲相当于时装模特

有着换不完的衣裳,却再也没有那个

女人一开始就做着的梦……

 

                        清真寺的白玉兰

树开花了

树的影子,也会开花

开一些黯淡许多的花

两树花,分别在空中

与地面开着

一种是香的,一种不香

就像一个人和他的梦

他活了多久,他在自己的梦中

就活了多久

 

我站在一边,弯下腰去

不知采摘的是花的影子

还是影子开的花?

 

                            波斯的礼物

在朋友家的客厅见到那只波斯猫

很难说得清:它是主人

还是另一个客人(只不过来得稍早点)?

然而它分明已忘却了血液里的故乡

它在明式红木家具间活蹦乱跳

累了,就缩在墙角的那一小块

陈旧的波斯地毯上,打了个盹

且不用猜测它梦见了什么

光是它一动不动的睡姿、闪烁的皮毛

颇像是原本就刺绣在

地毯的图案里……

 

它睡着了,地毯

却醒来了

 

                           和田玉

它应该来自冰川期,甚至更为久远

它的体温应该在零度以下

而且拒绝融化

它甚至比冰还要冷,那种

让我感到烫手的冷……

就像一个混沌未开的梦

它对未来早已有想像,只是

等待着你的斧凿

它默默孕育着自己的想像,其实

是在孕育另一个自己

你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应和着它的召唤

凿去多余的部分,帮助它

获得第二次的诞生……

玉,永远是石头的私生子

 

                        龟兹古乐

失传的龟兹古乐,在梦中神秘响起

——我恐怕算是惟一健在的倾听者

谜一样的旋律,依靠我的幻觉而幸存

它来自克孜尔石窟里飞天反弹的琵琶

那个化着浓妆的女子,一觉醒来

又恢复了体温。她想起早已遗弃了的功课

下意识地伸出麻木的手指

去触探冷却了的琴弦……

就像被电击一般,一段沉睡着的曲调

开始在飞天周身的血液里流动

直至弥漫库车县的夜空

我在做梦,可耳朵却醒着!

偌大的新疆,万籁俱寂,只剩下这一只

醒着的耳朵了

 

作为被唤醒的耳朵的主人,我要

替失传的音乐寻找到它的主人

今夜,只有我知道她住在哪里!

可我实在是、实在是舍不得

告诉你们……

 

                      新疆的飞天

新疆的飞天,比敦煌的飞天还要漂亮

她是姐姐

 

她应该属于一个庞大而有影响的家庭

简直不像是画出来的。“古代的美女

能活到今天的,恐怕只剩下飞天了!”

那股汉唐的风,仍在掀动她的衣袖

反弹琵琶,一个高难度的标准动作

顿时暴露了她的身世,使我的视觉

比听觉获得更大的陶醉

我下意识地想抚摸她的裙裾

就像伸手去够一朵彩云……

 

她在空中飘啊飘,在原地飘啊飘

在一个本不该属于她的位置飘啊飘

回眸一笑,是在看我呢

还是在眺望那远在敦煌的妹妹?

 

“把青春浪费在颜料里,多么可惜!”

我不忍心看你的血肉逐渐融化进岩石

飞天,想嫁人吗?

只要你想,我就保证你可以

在人间安全降落……

 

                           死火:克孜尔尕哈烽燧

最后一拨哨兵老去了

然而换防的人再也没有来

从敦煌到库车,长城名存实亡

只剩下孤单的烽火台,作为其延续……

凭着汉武帝的后裔的身份,我路过这里

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放羊的

那团古代的火熄灭之后

灰烬还在

 

可否这么理解:克孜尔尕哈烽燧

残存的几截木炭,颜色漆黑

已成为火的化石?或者说

是火的木乃伊?

 

                     夜光杯

每一颗葡萄都是一杯酒

只不过小小的酒杯,不是玻璃做的

不是玉石做的,而是葡萄皮做的

在这隐秘的软杯子里,葡萄静静地

酝酿着自己的青春,直到红晕映上杯壁

对它来说,这是微型的宫殿

我的嘴唇,喜欢跟葡萄碰杯

每饮一口,都会抛下一只半透明的杯子

哦,一次性的杯子!

吃多了葡萄,我的身体

也变成一只可以酿酒的夜光杯

葡萄汁,成为窖藏在体内的混血的酒

 

                       死去的古文字

一块新出土的木简上刻着卢祛文

是所有活着的人无法认识的

 

像失去谜底的谜,猜来猜去

越猜越费解。古文字已寻找到它的坟墓

但它仍然是有意义的

它的意义在于:凝聚着死者的记忆

 

那些记忆,已随同古老的文字一起死去

被千里黄沙所覆盖

很难说谁是谁的殉葬品

 

在尼雅遗址,我徒劳地阅读着

似乎不是古老的文字

而是文字的古尸

 

 

                        达坂城风力发电站

我看见无数的风车在旷野上等人

是在等我呢,还是在等堂吉诃德?

它们挥舞着巨大的手臂

像在召唤:快来吧,快来吧

在真正的风景面前,我显得过于拘谨

除了浮想联翩,再也做不出

什么激情的动作

或许,我不是达坂城最期待的那类人?

这么多的风车,使旷野加倍地空旷

幸好,王洛宾的歌声从录音机里

响起了,他是一个会唱歌的

并且消失了很久的堂吉诃德……

 

                          龟兹石窟壁画

从来没有过的,我看见了

另一个人的梦,也就等于看见了

那个做梦的人

 

我看见了在他梦中活着的禽兽、花草

也就相信:他本人还活着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梦。这是一个

活生生的人,他在继续做梦

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

 

颜料在消褪,梦境日渐模糊

反弹琵琶的飞天,越来越感到无力

做不完这最后的慢动作……

 

从来没有过的,另一个人的梦

使我陶醉,接着又把我惊醒——

该走了;否则,呆的时间长了

我也将被这个具有无限能量的人梦见

成为壁画里的某个人物

 

                             沉默的戈壁

沉默不是歌。可我擅长

把沉默唱出来——

用最慢、最慢的节拍,慢到了

仅比停止稍快一点点……

这是我比那些歌手更优秀的地方。

无师自通。

在中亚腹地,鸟兽无影无踪,

石头守口如瓶。明月高悬,

一个人的心事永远在孕育之中。

沉默,其实比任何歌都好听!

 

                           巴音布鲁克草原

当我用手按住地图的这一块

掌心被草叶撩拨得痒痒的

如果继续捂紧这张纸,还能触摸到

马的鬃毛,但就是抓不牢

那根若有若无的缰绳

我实在舍不得松开手呀

生怕炊烟、牧歌、骑手愈来愈小的背影

会从指缝间溜走……

虽是夏季,天山的雪水汇成的河流

仍然有点儿冷,那种让我感到

烫手一样的冷。幸好勒勒车的辙痕里

开出的鲜花,是热呼呼的

牲畜成群的游牧部落,沿着我掌纹的趋向

逐水草而居。是否会把头顶的弯月

当成一个人剪得短短的指甲?

我无法判断:自己屏住呼吸捂住的

是一头羊呢,还是一朵云?

它们几乎具有相同的质感

巴音布鲁克草原,在新疆地图上

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抚摸了一千遍

也摸不够。我尝试着

跟草原的缩影肌肤相亲

风刮得越来越大了,哗哗作响

远方的我,被一张纸欺骗了

还是在用想像——欺骗着这张

快要揉皱的纸?

 

                           楼兰

在沙漠下面,有一个睡美人

睡得那么沉。睫毛几乎无法眨动

乳房仿佛沙丘起伏

我不知道她是谁,只能把地名

当作人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她的一个梦,比我一生的梦加起来

还要长,还要长一千倍

做梦其实挺累的。需不需要

休息一会儿?

 

临睡前刚搽过口红

睡去了,还在等待着

一个足以将其唤醒的吻

 

蒙着面纱的睡美人,睡着后

比醒着时更美。美暂时变成了永恒

为寻找她,我神情恍惚,失重般行走

几乎无法弄清:我是原来的我

还是她忽然梦见的某个人物?

 

                              史诗里的英雄

史诗里的英雄不断成长

飞快地度过他的童年、青年、壮年……

那位真实的英雄,则逐渐

变成了另一个人

看见史诗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

 

史诗里的英雄,骑上另一匹马

挎上另一把刀,去战胜远方的宿敌

而他的敌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个

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

 

英雄从一片草原出发,在纸上

找到另一片草原。纸做的草原

每翻一页,相当于一天,甚至一年……

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装扮自己

以免被无关的人认出。他也经常

借别人的声音发言

他骄傲于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

 

在死后,还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

当然,他还可以与自己的后代

同时降生。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有限的生命变得万能

 

史诗里的英雄活了,意味着

他的原型的彻底死去

我简直分不清:更爱哪一个?

或者,谁是谁的替身?

 

                     水葡萄

在盛产葡萄的地域,我东挑西捡

找到了最大的一颗

一颗纯粹由水做成的葡萄

博斯腾湖,我无法把你摘下来

带走。我只能把你的名字含在口中

 

微绿或淡紫的波浪,比葡萄皮

还要单薄。幸亏有它

湖水晃晃悠悠,却不曾溢出来

水葡萄,巨大的水葡萄

如果也有果核的话,一定

还是水做的,是水的结石

 

我连抛给它的飞吻都是轻轻的

生怕一使劲,就会捅破

 

                       诗人在葡萄园

葡萄园有着最隐秘的水系

我热爱那些悬在半空的微型湖泊,兴见作浪

 

诗也是这样:深藏不露的水库

 

头脑中结出一串活灵活现的葡萄

写在纸上,就被晒成了葡萄干

(有人称之为“葡萄的干尸”)

我更乐意沉浸于无边的想像,不敢轻易

动手采摘——一旦被摘下

就不是我想要的了!

 

                           身体里的沙漠

在沙漠里种下一棵胡杨

却带走一片荒凉

 

这一片荒凉继续缩小,却不会消失

哪怕只剩下邮票那么大

 

最初是肺部出现阴影

接着成为一块心病。它不时游移

直至寄居在胃里

再也赶不走了

 

一个人为什么感到渴、感到饥饿

因为他体内也有一小片沙漠

 

梦见身体里的异乡

我嘴唇干裂、嗓音沙哑

 

               和女诗人守望奥依塔克冰川

冰川,堕落的银河

所有的星星都相继熄灭了

光明的河水变暗、变冷,死气沉沉

交通中断,航道淤塞

今天,站在岸边的织女与牛郎

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肩并着肩,凭吊史前的神话、冰川期的爱情

 

它一定是被废黜了的,因为天上

还有另外一条……

 

仰望银河,也像是

解冻的冰川。我在找那个醒来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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