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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长诗《西域》完整版[8]
洪烛
推开窗户
久久地盯着十里开外的一座雪山
眼睛都不敢眨
这是每天醒来后必修的功课
我在练视力,还是在遐想?
直到我的身体变冷,而雪山的身体变热
直到山顶的积雪都融化了
而我的头顶,长满白发
直到一座雪山,在顷刻之间
变成了两座雪山……
羊角像炊烟一样绕了好几圈
到底还是尖尖的
羊毛像炊烟一样绕了好几圈
到底还是软软的
羊的叫声,像炊烟一样
绕了好几圈,绕了好几圈
怎么也收不拢,怎么也挣不脱
说实话,我根本没看见那头羊
我看见的
除了炊烟,还是炊烟
炊烟在挠痒,越挠越痒
炊烟在纺线,越纺越乱
炊烟怎么跑也跑不出
这无边的草原
线条简单的鹿扬起犄角,考虑着
向哪个方向逃逸
几位猎人挡住它的去路
搭在弦上的箭,迟迟未能射出
正是通过对峙,双方都意识到
自己在时间面前的无力
我不是狩猎者,纯粹作为局外人
观察事态的发展
继续等下去吧!直到石刻的痕迹
被风雨磨平,画面恢复成一片空白
则说明那鹿,不仅战胜了猎人
而且战胜了时间,终于成功地突围
1
伴随敦煌的深呼吸
刺青的胸膛不易察觉地起伏
风,从石头里向外
吹出来。一堵墙穿着花衣服
墙没有动,衣服在动(被吹得鼓起来了)
那些我没有摸过的布料
那些等待融化的颜色
你为了反弹琵琶,不得不把手伸向脑后
绕到墙的那一面
仿佛想把脊背的拉链解开
我看见的是一股死去了的风
(已没有更大的力气)
它使飞天的裙裾飘到半空中
就再也飘不动了
2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不断地倒退
直至把赤裸的脊背,贴在墙上
她们还在继续倒退,直至身体
完全楔进砖缝之中。这不仅没有使墙壁坍塌,反而使之更牢固了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化着浓妆
一种失传了的化妆品,一种弄不清
化学成分的古老颜料。化妆师消失了
可这些线条与色块繁衍的女人
仍然保持着往日的发型、唇彩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在反弹乐器
仿佛那看不见的后背,有一些痒
需要把手伸到脑后,轻轻地挠
挠着挠着,琵琶的弦就断了
挠着挠着,笑容就凝固了
我面对着壁画,感受到洞口吹进来的风
我想风如果再大些,就能掀起她们
跟笑容一起凝固的裙裾?
她们是否会下意识地,伸手
把飘扬的裙摆按住?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下
敦煌的飞天反弹琵琶的姿式
之所以是美的,在于它令我联想到
另一位女人,正把手臂绕向背后
去解开乳罩的搭扣
一点不顾忌我的在场
于是她的整个身体即将成为
一把被打开的乐器
我的眼睛发亮,我的耳朵耸起
而诱惑,恰恰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我看见的不是一群马而是一匹马
领头的那一匹,剩下的
都像它的影子,影子的影子
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一匹马拼命奔跑仿佛只是为了
甩掉众多的追随者。它置身于马群中
也显得孤独,跟别的马多么地
不一样。它的视野里
没有任何同类,忘掉了同类也就等于
忘掉了自己,只有蓝天、白云
作为虚无的裁判
只有比地平线更远的远
是一匹马而不是一群马
沉重地撞击大地,激起无尽的回声
是一乘以若干倍
其余的马,模仿的痕迹太重了
剩下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
我看见的不是草原而是离我最近的一棵草
不是山,是压在最上面的一块石头
不是湖泊,是拒绝蒸发的一滴水
同样,我也与人类无关,我只是
一个人
这匹马是孪生兄弟中的一个
这匹马不吃草,只吃草的影子
吃一点影子就饱了
这匹马不睡觉,在那匹马的左边或右边
打着呵欠。其实它并不累
它打呵欠纯属无聊
这匹马不喝水但它经常从水里
探出脑袋,吓人一跳
这匹马也有马鞍,只不过很轻
这匹马也有缰绳,只不过一点也不紧
这匹马也有伴侣,就是那匹马
而那匹马还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世上居然真有两匹相同的马
看不出谁更高一些,谁更矮一些?
谁更快一些,谁更慢一些?
两匹相同的马,分别来自不同的世界
这匹马,在那匹马的影子里奔跑
这匹马本身,就是那匹马的影子
给雪山戴一顶白帽子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摘下
采一朵雪莲,那是系在帽檐上的蝴蝶结
告诉它:你原本可以飞的,只要张开翅膀……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
这戈壁,这荒漠,这每天都升起
和落下的太阳,又怎能没有我呢?
我看见了,你才存在,才变得有意义
几乎同时获得新生的感觉
我来了,只想把一件事做好:以我的渺小
融入辽阔,直到被感动得像要窒息一样……
我是否真能帮助它恢复知觉:在它的身上
某一个州有些疼,某一个县有些痒
我为什么不更早地来到这里?
偏偏要等到有些老了,视野跟黄昏一样模糊
又有哪些人,哪些事,羁绊住我的脚步?
为什么不能像车轮溅起泥泞般摆脱它们?
这是一座纯粹用来向我炫耀宁静的村庄
羊角是弯的,炊烟是直的,居民的黄泥小屋
跟山坡上祖先的墓地靠得很近
你会怀疑:他们几乎是生活在一起
共享一片果园、一块新烤制的馕和一个太阳
它的人口无法统计,要看从哪一代开始算起
我为什么不加入这无限扩大的集体
学一种新的语言,参加露天祈祷
重新寻找灵魂的双亲?
我为什么不表现得更为彻底:索性将这里
当作自己的出生地?像个婴儿
用清澈的眼睛,爱慕吐峪沟的人及其生存方式
直至被接纳为他们中的一员……
即使有点来不及了,我还可以奢侈地梦想
它的墓园,有一小块,是留给我的
想起李白的诗:“明月出天山……”
透过车窗,我看见唐朝的月亮再一次
从积雪的天山升起,跟刚刚出嫁似的
写诗的人在哪?又多喝了几杯?
只留下一轮冰镇的月亮
泡在酒里,泡在夜色里,反射出清凉的光
还是那张脸,怎么一点不显老呢?
即使杨贵妃,也不可能比它更美呀
我将其视为李白的遗孀……
哦,诗人,你其实比皇帝更有艳福
他有三千粉黛,可你——娶的是月亮!
在新疆旅行,李白的这句诗
是我最爱嚼的口香糖
她用手鼓借来龟兹古乐
用胳膊借来动作,用腿脚借来节拍
用裸露的腰肢借来光和热
用酒借来醉,用呼吸借来风
把薄若蝉翼的霓裳吹拂到半空
连她的笑容都是借来的:同样的笑容
曾迷倒几位唐朝的边塞诗人
今天,又迷倒了我……
她说她是轮台县歌舞团的演员
名叫麦迪娜,刚刚学会跳胡旋舞
从服装到道具,都是从古代借来的
“一千年前的舞蹈,跳了这么久
仍然只有十八岁。”看着看着
我觉得自己,像李白一样老了
“是的,我似乎在长安城里见过你!
当时,你来自西域三十六国……”
在吉木萨尔遇见的哈萨克牧人
我想和你交换彼此的生活
用我的越野车换你的马
用我的笔换你的鞭子
用我的精装修公寓换你的帐篷
用我的咖啡换你的酸奶
用我的儿子换你的女儿——各自再当一回父亲
看一看,我这儿还有哪些小商品是你需要的……
如果这样太麻烦了,我们就握握手吧
暂时交换一下名字
从今天起,我就改叫夏启尔
把给你命名的父母,当成自己的双亲
把你的夏牧场,当成灵魂的根据地
我多想成为你呀!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甚至
愿意忘掉自己……
如果不想成为英雄
我就没必要来到草原
骑马,射箭,拍几幅照片
如果来到草原,不想成为英雄
我还有什么脸回去?
别人问我干了些什么
我好意思说:只拍了几幅照片?
我骑过马,被摔下来了
我射过箭,射偏了
这没多大关系,关键看我是否
忘掉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像他那样歌唱,并且醉倒——
“再多的梦,也嫌少……”
你会问:成吉思汗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走了,却把草原留下来
还留下没骑过的马,没射完的箭
让每个人都想试一试……
我也想试试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古丽,我刚刚打听到你的名字
我还想请你亲手为我烤一块馕
哪怕只有巴掌大
上面不用洒芝麻了
因为你的名字,比芝麻还要香
我明天要走了,怀揣着这块馕横穿戈壁
它真香呀,上面洒着古丽的名字
我会一直记着莎车县路口烤馕的小铺子
名叫古丽的姑娘,真美呀!
我只偷偷看了一眼,再也忘不掉了
如果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才叫痛苦呢
我不痛苦,我可以喊她的名字,哪怕是
在她听不见的地方……
这里是星星峡。我看见一只甲壳虫
在公路上爬,像一辆缩小了的轿车
它要从甘肃爬到新疆去
从这个省,到那个自治区,只有一步之遥
我想告诉它:坚持住,一直走下去
就是哈密,有最甜的瓜在等你……
它东张西望,是在找加油站呢
还是在找汽车旅馆?
哥们,我不等你了,我要先走了
祝你好运!
万马奔腾
没有一匹属于我的
它们都太快,让我赶不上
繁星满天
没有一颗属于我的
它们都太高,让我够不着
眼睛快瞎了的时候,你出现了
一匹放慢脚步的马,驮着一颗陨落的星
我也一样,是一个沉溺于回忆
而掉队的人
纷乱的光线!数不清的缰绳
全攥紧在我手心里
让别人去牧马吧
我只喂养这盏灯,用黑暗作为饲料……
别人送你宝石
他只送你一颗葡萄
比玛瑙还要绿
软软的宝石,正如他的心
一看见你就变得很软
你简直不忍佩戴它
他只知道你的名字叫阿依达
他认定你是最美的姑娘——
美,又有什么不好呢?你说是吧?
来不及多看一眼,他就被风吹走了
不要小瞧他的礼物
他送给你的宝石,是树上长出来的
你恐怕不知道:他摘下葡萄
送给你之前,先偷偷吻了一下……
它经历了无数的落日
可它仍然高高抬起头颅——
一匹努力游向对岸的马
被吞没四蹄、腰腹乃至整个躯体
只剩下马头,浮在水面,喷着响鼻
悲凉地凝视让人不敢相信的现实
不,它总会在另一个地方完整地出现
没有失去,而是在不断增加——
鞍具、脚镫、铸铁的嚼头
一匹马所需要的全部装备
哦,波浪,你的鬃毛多么柔软……
它的身上烙有家族的徽记
以表示它是有主人的。哪样都不缺
可你仍然在找什么?
“用一根快要绷断的缰绳,跟河流比试
谁的力气更大一些,我气喘吁吁
如同一位随时可能被摔下马背的英雄
一转眼,已活在别人书写的历史里……”
草高过了马腹
我希望它还能接着长
高过马背、马的脖子
仍然停不下来
接着长,高过马头
挡住马的视野
鼻孔被撩拨得很痒
草啊越长越高
把马和骑马的人藏了起来
我必须把手伸进草丛里摸半天
才找到那匹变小了的马
一根草,就把它绊倒
它抖落浑身的汗珠
重新站了起来
醒来,雪山融化
醒来,羊群涌动
散布在向阳的草坡上
像一块又一块残雪
醒来,炊烟是草原的触角
直指蓝天
你想遇见最美的女人吗?
她在毡房门前挤马奶、剪羊毛……
醒来,比入睡花了更多的时间
醒来,唇齿间有草的味道
醒来,我一下子忘掉我是谁了
走在通向额敏河的路上
想用河水洗一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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