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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该落向何方——谈托物喻意(一)
刘德福
文章以情动人,而在表达感情上,最好能找到一个最佳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往往是物,借助于物表达感情,既能自然地为抒情做铺垫,又能使文章的结构臻于完美,还能用物创造一个自足的世界。文章中的物,就像舞台上的道具,既可以寄托感情,又可以牵引情节,的确是记叙文写作的重要技巧。
[名文赏读]
异乡的秋天
洪烛
北京的秋天,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离我最近的一片梧桐落叶,弯腰捡起来,夹进书页里。谁叫我是这个秋天的散步者呢?
树叶上没有署名。我只能把他当作错投的匿名信来看待。秋天的邮局是露天的,林荫道上,铺满了金灿灿的落叶,那么还有什么不能公开呢——譬如说我内心小小的愿望。在清风飒爽的北京街道上走过,我简直相信自己是富有的。我不敢穿带铁钉的皮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带有殖民主义色彩,嘎吱嘎吱践踏横陈的落叶——它会疼的。秋天也会心疼的。穿一双轻软的布鞋在风景中散步,我以为灵魂也是漂浮着的,就像那摇摇摆摆、被风从地面卷起的朽叶,仿佛在向坚持者敬礼一样。
阳光灿烂的花园,老人在空地上下棋,来自外省的流浪画家在写生,而情侣在幽静的角落里无声地拥抱——仿佛战争、旅行或灾难就要使他们告别一样。这就是秋天里的爱情给人造成的错觉。所有发生在秋天的故事,都会使我内心单薄的纸张,被看不见的手掀动得缭乱。谁叫我是北京的过客,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散步者呢?我和上街后遇到的第一位行人,是有缘分的——哪怕他服饰古怪、表情生硬,总有谁在安排他迎面走来,提醒我正置身于别人的城市里。秋天,异乡的秋天,你为什么擦肩而过却没认出我呢?看来只有落叶能证明我的身份了。旋舞的象形文字,遮蔽视线,抵触我缺乏保护的灵魂。这位衣衫褴褛、口音模糊,紧握拳心只有几枚铜板的青年是谁呢,他的根在哪里,他为什么来到陌生的街道承受风的捉弄?又一个饥饿的秋天,烟消云散,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异乡最后的坚守者,守卫着虚构的阵地。我在纸上生一堆暧昧的篝火,烘烤长满青苔的名字、潮湿的鞋垫、孤独以及怎么都不忍抛弃的诗歌。
干粮已经吃完了。火种快要熄灭了。上帝死了。没有救世主。我鞭挞自己穿过落叶覆盖的大街小巷,连影子都要消失了——那么我还能留住什么呢,时间、幸福抑或忧伤?北京是一座别人的城市。秋天对于我类似饥饿的感觉。已经记不起来了,那是我流浪过程中的第几个秋天,白昼睡觉,夜晚写诗,黄昏时则在玉渊坛附近的林荫道上散步,不是为了寻找食物、灵感、晒干的劈柴和爱情,而仅仅舔拭自己的伤口。遥远的秋天,边缘是锯齿型的,我是靠舔拭伤口而忘掉饥饿和苦难的。我的诗是写在苍白的绷带上的。
连自己都不敢重读那疼痛的秋天,那十一月梧桐树下憔悴的脸。公园最尽头的长椅上,只坐着我一个,塞满书本、旧衣物和诗稿的牛仔布行囊默默陪伴着我。一片树叶落下来了,碰撞着我风尘仆仆的衣袖,又一片落下来了……我一动不动,像城市角落里一座失传的雕塑。我简直觉得落叶快要堆积到了我的膝部。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离我最近的一片梧桐树叶捡起来夹进书里。如此简单的一个弯腰动作,耗费我一生的决心。
创伤在愈合。记忆在恢复。夜幕低垂,华灯怒放——我的脑海里呈现同样的景观。从那以后,我仿佛是秋天的逃犯,所有的秋天在我心中充满悲剧感。秋天是一个名词,它却以虚拟语气安慰着我,吹拂着我。我简直是无法推翻的败局——落叶是秋天的俘虏,秋天收留我就像收留一枚流浪的落叶。而我却从锯尺下夺回自己:用残损的手掌,拼接坼裂的骨头,用眼泪清洗伤口,用诗歌取暖——在秋天的债券上,我用自己赎回自己……
1990年的北京,离我一纸之隔。那是十一月,玉渊坛还没结冰,稀疏的游艇在湖心打转,农舍的窗台上已晾晒储备过冬的大白菜——那是北京唯一不收门票的公园。
那天,西北风最初地在我们城市里呼啸,粗暴得新鲜,窗户像鸟的翅膀劈啪撞击着。到户外去吧。挑一条覆盖着落叶的小路走走,这样你便会知道什么叫潇洒——我对自己说。有些地方只能一个人前往,尽可能地避免干扰,你便会听到一种声音,一种你在平淡的日子里不可能听到的声音。毕竟,我们习惯于平静已经一个夏天了,所能看见的树像纸剪出的画,精致,而不真实。它缺少风的烘托。
一夜之间,街道已面目全非,简直辉煌得可以,满面是风与风摩擦、风与落叶摩擦乃至落叶与落叶摩擦所发出的哨声。满地都是叶子,金黄、热烈,使我简直不忍下脚。这些絮语着的孩子,秋天的孩子,仅仅因为风的一声唿哨就应约而来,哇哇坠地,一刻也不能安歇,尽可能地表现坠落之后依然存在的活力。他们叶脉清晰,像被谁亲手画下的,昨天还被视作高不可攀,今天就俯拾即是。置之于掌中仔细端详,仿佛间接地与天空亲近,我很想他们的雷同与区别。
这一切足以扭转我对秋天的看法,只求他们不要过早地黯淡下去。过于富有使我的心胀得难受,生怕从此不再珍惜。
……在被生活的磨盘淋漓尽致地挤压之后,我常觉得自己的思想就像一段被咀嚼过千遍的甘蔗,失去的不仅仅是水分。还有更多曾经引以为骄傲的素质。比如幻想,比如浪漫,比如梦与天真导致的好奇……溶解在平淡的日子里,也会使一切因之甜蜜起来。什么时候我们不再相信它们,或者说不再敢于相信它们,就像一双过时的鞋子,生怕它影响未来的道路。我们开始崇拜客观,倾向于以尽可能标准的尺码来衡量世界,然后竭尽全力地适应它。效果是出乎意料的,我们反而举步为艰,却又不知如何从枯燥中寻找诗意,那让人陶醉的诗意啊。哪怕只出现一分钟也是好的。
我反思着平庸的日子里自己的苍白面影,就像面对一片过早衰老、过于沉重因而飘逸不起来的落叶,它和我路上遇见的那些有什么区别。然而诗意毕竟存在着,至少我刚才一路上不断体验着它,它俯拾即是,使我从现实的地面山超脱出来,只要象征着变化的风还存在着。我不禁奇怪于以前对类似事件的疏忽,并为之惋惜——错过了多少次发现美、捕捉美的机遇。回味着在落叶与落叶之间小心行走的心情,当时我害怕触伤的是什么?可以说是一片最普通的叶子,也可以说是一颗恢复了敏感的心。
古希腊哲学家说:“甘愿与孤独结伴的,不是神就是兽。”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诗人,我本身并不觉得孤独是可耻的事情,但在世俗的眼光中孤独肯定是不幸的。于是我像掩饰缺点一样伪装自己——偏偏在节日的探照灯下,孤独是无法伪装的。节日对于游子就是这样的一种折磨:我像害怕阳光的小动物一样,在高楼广厦之间东躲西藏,生怕被尴尬的履带踩痛了尾巴。我的心在喊疼。节日的鞭炮,是围捕孤独着的猎枪。每每艰难地打发掉一个冷峻如法官的节日,便体会到类似于越狱成功的欣喜;在平淡的日子里,我很朴素,也很自由。
这是我来北京后的第六个中秋节,明镜高悬,映照出一张苍白的脸。有个成语叫“一叶知秋”,我却分明是“一夜知秋”,大风起兮,我的生命转眼就堕入落木萧萧的秋天。我听见一个秋天在审讯自己:你为什么不快乐——尤其是在大家都快乐的时候?你不快乐就意味着成为节日的叛徒。这简直使我无地自容。每一个节日都是前一个节日的重复,这意味着我的生活没有进步。
节日也是游子的怀乡症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游子永远是节日的病人。独在异乡为异客,我常常是手捂住节日隐隐作痛的心口睡着的。
怕过节,过节怕见人,更怕顾影自怜。怕与节日狭路相逢而哭笑不得的尴尬。怕辜负了节日,更怕辜负了自己。
我只是一片飘零的落叶,在异乡的秋天里踯躅!
[意蕴评点]
“一叶知秋”与“我只是一片飘零的落叶”相比,是点与面的关系。当把一片叶子放入秋天的时候,秋的意境、秋的况味就会通过一片叶子表现出来。秋叶与人的关系就不只是简单的“是”的关系,而是共同存在的关系:“满面是风与风摩擦、风与落叶摩擦乃至落叶与落叶摩擦所发出的哨声。满地都是叶子,金黄、热烈,使我简直不忍下脚。这些絮语着的孩子,秋天的孩子,仅仅因为风的一声唿哨就应约而来,哇哇坠地,一刻也不能安歇,尽可能地表现坠落之后依然存在的活力。”也就是,本文不只是反映了“我只是一片飘零的落叶”这个单一层次,而是具有了叶与人、叶与秋天、人与叶、人与异乡漂泊这个立体结构,作者以诗人敏感的心灵、诗化的语言穿梭于这些虚虚实实的关系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正是这种有意识的穿梭扩展了作品的思维空间。因而,我们感到此文意趣萦怀、情思飘逸。
[名文赏读]
那天,西北风最初地在我们城市里呼啸,粗暴得新鲜,窗户像鸟的翅膀劈啪撞击着。到户外去吧。挑一条覆盖着落叶的小路走走,这样你便会知道什么叫潇洒——我对自己说。有些地方只能一个人前往,尽可能地避免干扰,你便会听到一种声音,一种你在平淡的日子里不可能听到的声音。毕竟,我们习惯于平静已经一个夏天了,所能看见的树像纸剪出的画,精致,而不真实。它缺少风的烘托。
怕过节,过节怕见人,更怕顾影自怜。怕与节日狭路相逢而哭笑不得的尴尬。怕辜负了节日,更怕辜负了自己。
[意蕴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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