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结晶的方式拒绝溶化
——序谷风诗集《谷风》
洪烛
知道谷风这个名字,还是通过中国诗歌网,他是论坛的版主。同时知道的还有白沙、写生等一系列名字,他们共同配合诗人周占林,把中国诗歌网办得风风火火,成为众多诗歌网站中的一张名牌。他们也算中国诗坛进入网络时代后的第一批“名编”,为网络诗歌的崛起与繁荣无私奉献,做了大量的管理和服务工作。不容易啊,这些不拿“俸禄”、甚至常常还要倒贴时间与金钱的网络诗歌编辑。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在长期替别人做嫁衣裳之时,自己也终于有当“新娘”的机会。因为他们本身又都是优秀的诗人。继写生刚在我们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诗集《写生岛》之后,谷风的诗集《谷风》又紧随而来,刮起一股洋溢着丰收气息的小旋风。相信下面还会有更多中国诗歌网的工作人员及铁杆网友,成为我们中国文联出版社力捧的诗歌星座。
诗是文学中的文学,纯而又纯,中国文联出版社一直把鼓励与支持纯文学视为工作重点之一。我本身写诗,又担任本社文学编辑室主任,既有热情又有责任为这些冉冉升起的诗坛群星助一臂之力。继上回力荐写生之后,这次又要把谷风隆重介绍给广大读者。
谷风这个名字,令我联想到《诗经》里的国风,那来自民间的行吟。风雅颂,赋比兴,给中国文学史提供了最初的乳汁。谷风诞生在《诗经》的故乡,自然也会受到悠悠古风的影响,热爱土地、河流、农作物,他像古代的采诗官一样行走于阡陌,随时准备与美作一次邂逅。难怪他要以谷风来命名自己的诗集乃至命名自己呢。他把乡愁当作最古老的爱情:“乡愁在老家的大槐树下年年展开荫凉/在老井边铺开翠色的青苔/这么多年我回头就听见乡音……”又岂止是他,几乎每个中国诗人都会把《诗经》当作无法返还的故乡。《诗经》是中国诗人的圣经,我们是教徒,人手一册。风、雅、颂,构成它的《旧约》与《新约》,甚至还要多一点。《诗经》里没有上帝,只有一些古人。对于我们来说,古人就是上帝。伊甸园——在水一方,这些会唱情歌的古人,比亚当夏娃活得潇洒。《诗经》里没有诱人上当的蛇,只有喜欢说媒的关关睢鸠。《诗经》里没有禁果,什么样的果实,只要甜,就可以吃……《诗经》不是最后的晚餐,是诗人们的早点,或中草药。《诗经》属于集体创作,可我们,全都是《诗经》的作者的后裔。
《诗经》作为伟大的传统,同样照射着当代的乡土诗人。于是谷风像古人一样多愁善感:“在土地的中央/不能成为一棵树木而悲伤/只能凝视远方划出的一道伤痕让我凄迷……”不知谷风怎么想的,我倒是觉得:一位诗人最大的梦想,莫过于为《诗经》续写出第三百零六首(《诗经》共由三百零五首诗组成)。
谷风一遍又一遍地咏诵泥土、村庄、植物乃至重新定义了风、花、雪、月,莫非也在做类似的努力?我喜欢那首《亲爱的人民》,觉得它是谷风个人的“主旋律”:“亲爱的人民我说起粮食以及有关的事物/说起劳动中那些美/说起天下女人那一颗眼泪中的世界/我就坐在山丘上看错落的村庄/那被时间印染的村庄/亲爱的人民
守住一生的梦在民歌中生动/我就生活在那些动作里/看见高贵与卑微以及生与死的力量/看见沉重的土地像茧一样
在人民的掌中……”这样的诗篇适宜在露天朗诵,把苍穹当作最原始的教堂;适宜面向原野,而不是面向听众。
我翻阅谷风过去的诗稿,如同抚摸用来结绳纪事的一个个疙瘩——再长再直的人生,也需要不时地绕一段小小的弯路,才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给记忆打结的过程中,他偏离了现实,却离美更近了。他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暂时而又难忘的迷失:“我还有一万年里依旧的涛声/还有未来
像一朵雪正凝集在上空/我还有很多说不出
像石头里的秘密/还有一朵月光
盛开在窗上举起梦/不要说我一无所有/我还有口袋里装满的路……”阐述对客观事物的主观感受,诗不是走捷径,而是绕弯路,尽可能表达得更为含蓄、曲折。最快、最准确地抵达真理,没什么了不起。最令人喝采的是:你可以把谬误自圆其说——当然,必须是某种美好的“谬论”。
词语是诗人的颜料。彼此的搭配如同调色,互相渗透,不易察觉地产生化学反应,形成复合的效果。为什么选择这个词而不用另一个同义词?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能洞悉每一点微妙的差别。这种差别造就了个人的风格。谷风的诗集是词语的盛宴,可以看出他是个匠心独运的好“厨师”,用语言的原材料变起有声有色的魔术。诗是他醒着时所做的梦,梦是他睡着时所写的诗。通过一个人的梦或诗,可以衡量出他的想象力。诗人的梦,可以说是其写作之外剩余的能量。而他的诗呢,则是那些做不出或做不完的梦,在纸上的体现。谷风描写大地上的事物都带有若隐若现的梦幻色彩。他在纸上培育一个没完没了的梦,看它一遍又一遍地花开花落:“星子,就当作散落的麦粒/在茫茫中
我咀嚼……”诗人是纸上的蜗牛。他选择了最笨拙的写作方式。他握笔的手缓慢地移动,留下发亮的轨迹。但他的心跳动得如此之快,不亚于一架划过天空的喷气式飞机。在大地上人们的仰望之中,它拖曳的尾线与其实际的速度是不成比例的。我从谷风那温柔得似乎比时代慢半拍的抒情里,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以及风驰电掣的加速度!
当然,跟所有诗人一样,他的写作也是有问题的,譬如酷爱抒情却容易失之浮泛。他不断地写作,正是为了解决旧的问题乃至制造新的问题。这种无法克服的缺憾,构成写作的意义。是的,他还没有创造出完美的作品,但这不妨碍他天生就是个忠诚的完美主义者。你能从他不断蜕变的作品中发现他所做的努力:正在咬破束缚自己的一层又一层茧壳。谷风的创作年龄比较长,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拿起诗笔,至今从未停辍。他也尝试过多种题材与风格。他写诗,为了变成另一个人。诗是灵魂的表演,为了获得更多的角色,需要狠下心来舍弃。在写作中,越来越不像自己就对了!从谷风的诗集里我能触摸到他内心的年轮——那凝固了的波纹。
虽然当代诗人已歧视或拒绝“抒情”,而倾向于叙述,谷风仍在坚持着。他的抒情诗是其灵魂的影子或舞姿。甚至使我坚定了这样的信念:任何一首诗(不管风格如何)都属于抒情诗。区别仅仅在于抒发的方式。“反抒情”未必就真的是不抒情。正如若干年前的“反崇高”未必就不崇高。每一个诗人本质上都是抒情诗人。我呼唤那个诗人以抒情为荣的时代——而这种传统在《诗经》里就奠基了。
“我看见一个叫作大海的泪滴/寄存着一些生命的挣扎/我看见土地高高隆起的姿态/似乎背负天空的意义/我看见奔走中的树木/在风中丢下万年的话语/我只是路过/只是感到身上的重量被一种声音摧折……”为了寻找事物的根,谷风不断地挖掘,他置身于越来越深的土坑里。这地狱的缩影,是他用铁锹制造的艺术品。不,真正的艺术品是深坑一侧越堆越高的泥土,使他以及他所从事的劳动变得渺小。但这是很值得的!
宝石的颜色无关紧要,只要它真的是宝石。管它是红宝石绿宝石或蓝宝石呢。比颜色更符合其称号的,是其质地。即使一个盲人,也能触摸到宝石所蕴含的妙不可言的真理。同样,诗歌的风格无关紧要,只要它真是一首好诗。我被它深深地打动了,却又说不出它究竟好在哪里。谷风的诗集里不乏这类好诗,确实已构成情感的结晶体,折射着阳光、月光或星光,乃至读者的目光。我觉得自己的目光都变得澄澈了。
生活就是在叙事中抒情,而回忆则是在抒情中叙事。谷风既面向现实,又未背叛记忆。他终于成为一位双重的诗人。使快与慢、轻与重、物与我在诗歌中交相辉映。他说自己是一块冰:“我是水做成的骨头/在风抽打的土地上
努力地站起来/站起来
感知这个世界/我握住了河流和一切消逝/我是另一种路
闪着太阳的光芒/我以冰的形式燃烧
火焰高过想像……可以说我没有任何选择/我会献出一生最初的眼泪
为你走出很远/为你遇见下一个春天
我幸福地碎在梦里……”
非常高兴,谷风热情邀请我为他的诗集写序,使我有机会跟他本人以及更多的朋友谈诗。谈诗,其实跟写诗同样有意思。正因为诗是说不清的事情,反而能成为永久的话题。对诗的觉悟,可能产生在写作中,也可能产生在谈论中。我们无意识地建立并且完善个人的诗学,它逐渐在照亮自己。阅读古人留下的连篇累牍的所谓“诗话”,终于理解他们的津津乐道。我们不也是同样如此吗?一谈起诗来就忘掉其余的一切。诗所带来的乐趣是巨大的,仅仅靠写作还远远不能满足。彼此的阅读、交流,同样是一种必要的补充。这样心心相映的诗友越多越好!
2007年4月12日于北京农展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