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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龙思古听河流

                   宋洪斌

清康熙年间，在朝廷荡平云南之乱以后的一个初春时节，一位随康熙东巡（祭关外三陵及长白山）的朝臣，离开京城才到卢龙，就想他那位于京城什刹海后海西北宅邸的家了，一路上忧愁伤感。到了山海关，他仍然添愁，心绪悲凉；好在首次见海，这才于惊讶狂喜的心情之中，抒发了一番豪迈激越。但旋即思及自己的身世和家族的背景，就又重归了郁郁寡欢的心理基调，一直暗自怀着这样的内心状况，在侍从的队列里陪伴康熙。是年秋，他又受命与另两位朝臣一道率少量骑兵二赴关外，奔赴梭龙（今内蒙古索伦一带）、直抵北疆，执行绝密的军事任务。于是，此人两次经卢龙城出山海关到关外：随康熙东巡祭祖的具体时间是1682年2月15日出发，过白浪河（锦州），到盛京（沈阳），还到了小乌拉（吉林市）等地；受命执行军事任务的具体时间是当年的8月启程，12月下旬返京复命。

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位朝臣的两次出关远行以及他一路上的内心状况，是因为他一路上写下了一批感怀词作流传下来，从地名上就提到了“永平”、“卢龙”、“榆关”、“狼河”、“小兀喇”，而其中的“永平”、“卢龙”、“榆关”，按清代的行政隶属关系只是两个地方，即卢龙和山海关，因为永平府就设在卢龙城，而且永平府所管辖的范围囊括了今秦皇岛市整个区域。这样一来，这位朝臣有关他两次经卢龙出榆关一路上的词作，就使得卢龙古城风物活泛起来，卢龙城也由于这位朝臣的真实内心袒露与行程记载而生动起来。他就是康熙的一等侍卫护从，被后世称为“清代第一词人”的纳兰性德，他的词被称作“纳兰词”。

我在读了纳兰词之后萌生了去卢龙的念头，成行是与当年的纳兰性德恰恰反其道的——从山海关出来，向关内走，一个半小时公路车程。现在的卢龙城作为明清年代的遗迹，我们称之为古城，其实，即便站在明清年代追溯，卢龙仍然是座古城，城内现存的石经幢，就是辽金时代的古迹，而这座古城更早还可上溯到三国时期，以致春秋时期的孤竹国（亦称顾竹国）。卢龙城保存基本完好的西门，是作为“永平府城墙”和“卢龙西城西堤”展示给现代的。当然，这是有形的，可触可即的。而大量的无形，包括“五座城门”的卢龙城全貌，只能在各个角落的残垣断壁、零瓦碎砖的分散之中和有限资料的记载之间领略。连西城外的西堤之内，也仅余土堤不见河流，可见追溯古迹是件多么幽深又多么凄美的事情。

从卢龙北门走进。其实，这只是一座孤独的城门洞，连两侧的城墙也消失殆尽，被现在的两座墙体挤住。残破是它的主要特征，但作为交通通道，它仍在使用，大型载重汽车可以绰绰有余地通行。这倒使人对这“残破”刮目相看了。何况，从历史本貌的角度讲，残破本身反倒是一种真实，而历史的真实就具有难以复制的魅力。我在卢龙北门，有一种与古人交流的感觉。虽然北门残破，但裸露出来的建筑内里，仍然彰显了厚重与坚实，当年的城门标识没有了，但仍然留着当年的巍峨姿态与显赫位置。城门上部裸露的土层和两侧接近墙体夯土层的部位，如今长满茂密的杂草、灌木，甚至有小乔木生长。这无形中对古迹产生了一定的保护作用，任其自然生长，却也无妨。两侧城墙的砖哪里去了？转目可见，在毗邻的民宅规整的红砖墙下半截，悉数砌着城砖，还有基座条石。与其说这是早年疏于管理、百姓就地取材，不如说民间阴差阳错地实行了另一种古迹保护措施。设想，若不是无数双手将塌毁的城墙砖石取而用之，砌到自家房屋院墙之中，那么，散落的这些历史符号将会继续散落，以致消失。那脱尽了砖石的城墙夯土层荡然无存，就是例证。我站在卢龙北门，品味城门洞穹顶的砖和城门壁的砖，厚实坚固地合力支撑着历史的尊严，而凝视残破而孤独的遗迹时，对毗邻民宅院墙里的城砖基石，倒有了一种为历史幸运的感觉，对站在自家门口的卢龙人也有了一种亲近的印象。

离开北门，向古城内深入。从佛经石幢路口左拐，一箭之遥，便是西门，名为“望京”，顾名思义，与京城相望，路不遥远。我们先走出去，从外往里走。城门外立着两块景点式石碑，一块写着“永平府城墙”，标明“河北省文物保护单位”，另一块写着“卢龙西城西堤”，标明“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纳兰性德那首《临江仙·永平道中》写到了对“卢龙风景”的感受，写到了夜晚“支枕听河流”的难眠状态，使我们对眼前的城门、城墙以及西堤遗迹，幽思神往。此城所面对的阔野，一马平川，一览无余。卢龙位于山海关西南一带，有滦河流经，故西堤之内，应是现今的滦河。可见，纳兰所听河流，就是滦河水流之声。

作为出关通往关外的必经之路，这座西门显然是咽喉门户之所。城门挺拔，城墙高耸，沧桑没有掩盖其雄浑。城脚基石长大厚重，城砖密贴紧凑，城墙拐角处圆润流畅，均体现出建筑上一丝不苟的考究。门洞两侧距地面第二级各镶棕色条石一条，一条上镌人物浮雕，一条空白。浮雕的图案是抬轿、推车人物，轿内、车上人物各一，步行者6、7人，整体有边框，像连环画的册页。据文管所主任介绍，空白的条石是从别处后移过来镶嵌进去的，原先的浮雕条石丢失了。这种在城门两侧各镶嵌有浮雕的建筑装饰，并不多见，似乎与卢龙更古老的民俗有关，有待探究。走进城门，是瓮城，左右横向呈椭圆形，瓮城里边的城门与外城门并不在一条直线上。里边的城门两侧各有一立柱小狮，紧贴墙壁，一个斑驳，另一仅余头部，立柱已无。瓮城城墙虽然砖层脱落，但整体完整；有的段落城砖脱尽，但夯土城墙仍然耸立，城墙骨架仍然坚实。居瓮城仰望，有瓮中观天之感。瓮城里边的城门，通道基石满载着历史的磨砺痕迹和岁月的自然包浆，局部坑洼起伏，整体平整坦直。站在城门穹顶之下，俯视石块铺就的通道，块块条条，仰望青砖砌合的穹顶，呈放射性线状，抚摩垂直的砖壁和下部长大的基座条石，俨然站在了时间的隧道里，沐浴历史的气息。当你惊叹基座条石之长大的时候，文管所主任又对这道城门靠外侧的两条垂直贯通的石槽津津乐道，原来，铁木结构的城门板，俗称千斤闸，其上下滑动，就是咬在这上下贯通的石槽内的。那石槽约二、三米长一段，一段一段次第相连，直通城门上方，突兀于上，一身许高度。相连接处业已脱开，但仍然保持一条直线上下贯通着。从瓮城上望那两段突出的槽石处，应该有拉索装置。现代卷帘门的雏形，应该就是这古代千斤闸的装置原理。据说，这道闸门除了通常的军事功能外，还有防洪作用。滦河水泛滥，水漫河堤，防止淹城，放下闸门，安然无恙。现在这石槽仍被两侧城砖紧紧挤住，可见这闸门与槽石滑道的咬合处理格外妥当，充分显示了古人高超的建筑技巧和长久的防患意识。

返回身来，再来到小十字路口的石经幢前。这七级外加顶端的石经幢，原先应该居路口中央，一定是后人也就是建国之后的管理部门，基于交通便利的考虑，把十字路口的中心旁移，街道也随之移位，从而使这座石经幢处在了路口一侧的位置。此举不可谓不妥，防止了车辆刮碰，而且加了铁护栏。现在这个卢龙的“定海神针”，又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当年的移位，阴差阳错地具有了先见之明。整个卢龙城，惟独城内这“大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一举跃入“全国重点”级位置，可见其价值对整座卢龙城的意义。所谓经幢，即把经文刻于石幢上。这七级八面，接续镌刻了这部佛经的全文，下部是有关立碑人等的记载性铭文。现今其上文字已不可辨，只有石雕柱和平面浮雕还比较清晰地保存下来，大体是：基座石浮雕三层八面，石雕柱八根，八柱围拢之内，中央处有立体雕塑，余者八面皆空；外栏石雕四面多幅，方形立柱各有浮雕。我们仅就可视性最好的底部浮雕来看，刀法简捷，人物逼真，其中一幅中的男子，盘腿而坐，左手托物，右手五指分明，与所托之物呼应，人物神态也是端详所托之物，虽不知所托之为何物，但“焦点集中”的艺术表现给人感觉极深；男子头上扎发髻的布带飘然飞扬，极具动感，与夸张的大耳朵动静相衬，使人物处在一种生动的状态里。再如外栏浮雕，有一个局部，中间类似中国结式图案，外围类似如意云纹图案，给人以经幢放置上界的联想。由此可见，这些石雕在艺术立意、表达及手法上具有不俗功力与水准。石经幢下部残缺了一块边沿，七级铁铃无存，整体略微倾斜。我们一级一级往上看，七级浮屠是否蕴意在此？于是，虔诚之感油然而生。据说三国时曹操的军队曾在此驻防过，再往上追溯，卢龙作为古孤竹国所在地，虽然这小国早在春秋时代就灭亡了，但是，遗迹一定不会荡然无存。仅就卢龙县辖区内的“夷、齐读书处”来说，那古老而传奇的石崖，就是最直观的历史遗迹。《论语》云：“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说的是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下，老百姓直到如今还对他们称赞不已；而称赞的缘故是因为他们“品德卓异”（《诗经》语）。于是，卢龙令人神往地厚重起来了。

纳兰性德在《临江仙·永平道中》描写自己夜宿卢龙、“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的情状与心绪，他听到的河流水声，就是西堤的滦河水声。如今，几百年之后，我们置身卢龙，静下心来，也会听到那古老的永平府更古老的孤竹国的河流水声。在历史悠远的水声里，心灵会得到历史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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