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父的黑棉袍
(2021-05-15 22:30:56)
我卷缩在去大八浪村的长途汽车上,秋日的清晨,笼罩着冰凉的雾气。公路两旁一片片毫无生机的田地,朦朦胧胧的一闪而去。世界显得很凄楚,心里也真正感到刺骨的悲凉。
接到二姑父病危的急电,一个农民的身影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在我头脑中的形象,永远穿着一件黑棉袍。庄稼人在冬闲时走亲戚。第一次见到二姑父,是1969年初春的日子,那年我17岁。家里突然来了一位浑身散发怪味的乡下老头,头戴一顶肮脏的飞了边的毡帽,皱巴巴的一张脸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他身穿一件黑色的棉袍,厚厚长长,大针小线缝的密密麻麻,针脚之间显的油污发光,腰间系根麻绳,别着黑杆烟袋锅。烟杆上垂下一只干瘪的、扑满灰尘的布烟口袋。棉袍下露出黑色的棉裤腿。因为又旧又脏已显得发灰发白。裤脚打着绑腿,白色绑带也污浊的如黑色一般。脚上一双家制棉鞋已张了嘴,后跟也已踩堆了。
他笑眯眯地走进来,父母让我称呼他二姑父,我勉强招呼一声,就走开了。二姑父倒满不在乎,仍旧笑咪咪,毫不犹豫地坐在母亲漂亮的白床单上。奇怪的是,有洁癖的父母待他却亲如兄弟。父亲亲自出门采购鱼肉,母亲热情的留他住下。这一切简直是日出西方。
从敞开的厨房门里,传出一股羊肉炖萝卜的香味。我不免好奇起来,去厨房帮助母亲做饭,悄悄问:“他到底是谁?”母亲一边忙碌,一边对我讲起了二姑父的往事。言谈中,我感到了母亲对二姑父的敬佩和感激之情。听过母亲的回忆,我也不由得对这位老农产生一种深深的敬意。
二姑父是我家的远亲,地道农民。他出身穷苦,曾抗过十几年的活。平素少言寡语,为人忠厚,干起活来像老牛一样能吃苦。他从年轻时起,就是庄稼人的一把好手。他一生唯一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二姑父很穷,但他人穷志不短。土地时,二姑父是雇农,他终于分得了土地。农会没收了地主的财物,二姑父又分到了一些衣物,他说:“我有了地,以后靠自己的劳动去挣。”他坚决不要。
我对母亲说:“二姑父肯定是个胆小鬼,怕变天。”母亲却说他胆量过人,并说起文革初期那次父亲突然被革职审查。是有这么回事,我的记忆中,曾有人为父亲出过“无罪”的证言。听母亲讲,我才知道其中的详情。当时父亲卷入“历史不清”的麻烦之中。由于害怕株连,亲戚朋友多对我们敬而远之。父亲想找那位怀疑主义学兄,可是找不到。他既不能自己去原来工作的地方去澄清事实,也不能和过去认识的人取得联系等等许多不利因素,父亲的问题迟迟没有结论,造反派将他划为专政对象。一家人好像都置身于黑暗之中。焦虑中的母亲,突然想到了二姑父。他虽与父亲同一辈分,但年龄却比父亲差不多大出一代人。他经常到城里看望祖母,几乎看着父亲长大,包括父亲参加革命在地方工作期间,对父亲无不了解。何况他出身雇农,是无产阶级,说句话最有效不过。母亲也担心犹豫,不知二姑父肯不肯帮这个忙。为了无辜父亲的清白,无论如何,母亲决定去乡下试一试。想不到一见面,二姑父就让母亲放心,他二话不说,当即划了押。
一位老乡悄悄将他拉到一旁说:“老程啊,你可寻思好了,当心说你为牛鬼蛇神翻案。”可他却粗声粗气的说:
“什么牛鬼蛇神?什么翻案?我不懂,我不认字,就知道种地。他又没干坏事,我只是为好人说句公道话。”旁边有一位老农说:
“你不怕跟着挨整?”他一挺胸脯:
“我没偷没抢,老实种地,整我干啥?”
那次父亲竟安然过关。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就是我们的恩人。他的正直与胆量,他的倔强的性格,让我深感折服。表面上,二姑父与我父母是格格不入的人,可我却看到,他们之间除了亲情以外,更有一种患难与共的默契。
带着愧疚和敬意,我也与二姑父亲昵的攀谈起来。他永远带着慈祥的微笑,望着他已光秃的额头上那道道深深的皱纹,一缕同情和怜悯不由的在我心中缭绕。他比父亲大十几岁,却像相差几十岁一样苍老。特别那酷似一张老树皮的面孔,上面刻满了苦难与沧桑。在餐桌上,二姑父拿起碗筷的双手,实在枯糙丑陋,甚至令人目不忍赌。这是一双不知经历多少风寒雕琢的手,厚厚的老茧上结下一层黑麻麻的老皮。我看见,在他左手的虎口间,有一道很深、很长、流过脓血已结了痂,呈现出深紫色的干巴巴的裂口。我问他疼不疼?他摇头说不疼。他说,一次干活不小心,一根半寸长的刺扎在他手上,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三个月后化了脓,那根刺自己出来了,他才发觉。听他若无其事地说着,我心里都别有一番揪心的滋味。我问他干农活是不是很苦?他仍微笑着缓缓的说:
“不苦,不苦,就是一年到头伺候地。庄稼人离不开地。”他纯朴真切的话语中,仿佛蕴藏着一番深刻的道理。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他似乎又像对自己喃喃地说。不知是否想起他曾拥有过的那片土地的曲折命运,他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同样那副面孔,此刻,显出一种异常的深刻,像是在回味他饱经风霜的漫长岁月。在他脸上每一道沟壑中,我终于懂得了那无数的创痛和辛酸。我的心灵被感动了,第一次感受到一位农民,将自己的根基,深深扎进泥土里的那种执著的深情。
夜晚来临,二姑夫与我们同住,母亲打来洗脚水,二姑父却说:
“不洗了,不习惯,也洗不净。”他脱掉鞋子,没有袜子,我又惊讶的看到一双布满大小裂纹的像结了一层黑色硬壳的“铁脚”。这一定是他苦难生涯的又一标志。二姑父不以为然,仍乐呵呵从容地脱下棉袍。不料,他竟穿着同样油光铮亮的棉衣棉裤,钻进了母亲为他铺好的雪白的被褥里。全家人都不约而同的惊呼起来。
“二姐父,您不脱棉衣啦?”从母亲的话中听出她很惋惜那套白被褥。“我……我……”二姑父面露难色,语塞起来。父亲急忙一旁解围说:
“这样睡习惯就这样吧!”顷刻间,我们都已恍然,原来二姑夫身上只有这三件衣服。
我对二姑父充满越来越多的好奇心。见他一人闷头抽着旱烟,我问:
“二姑父,您为什么不做新衣服呢?”
“做了,”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将烟袋别在腰间,拉了拉身上的棉袍说:
“你看,这是过年时做的,刚穿上两个月,是卡机的。”他强调布料很好。我走近些,仔细看了看,确是很新的布,只是脏的没有模样。我又问他为什么不买几件衬衣穿?他却说,那太浪费了。让我一时感到不解。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几乎光着屁股长大。以后,夏季也从没有上衣和鞋子,下地干活仅穿一条钉满补丁的破单裤。冬天,他根本没有御寒的棉衣,只好将草帘子和麻袋片用麻绳捆在身上。如今这“三件套”他已很知足。中秋节过后穿上棉装,三九天或出远门时再加一件棉袍。直到转年清明节或初夏,根据天气冷暖脱掉棉衣,便又是一条单裤穿到秋冬交替的季节。穿“空心”棉衣,裸身睡觉,看来他习以为常。
一次,我问母亲,为什么不送几件衣服给二姑父?母亲叹气说:
“几次都送过了,还是那脾气,不肯要别人的东西。”人活一口气,二姑父真是穷得志气。可是,二十年来,二姑父的生活依然贫苦,整年的啃窝头、吃咸菜。常常拿不出买盐的钱。他分得的土地,又经历了“合作化”、“人民公社”的时代变迁。始终不变的,始终是将自己的汗水洒在希望的田野上,他也始终只有这“三件套”。
转年冬季,二姑父依旧穿着油亮的黑棉袍,和蔼可亲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二姑父为三个儿子,又穷苦后半生。如今,最小儿子就要娶亲了。他倔脾气上来,发誓穷一辈子了,这次一定要争口气,给小儿子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自从小儿子订了婚,他更加拼命地劳动,将一切收获,一点一滴积攒起来,都用在儿子身上。谈起三哥的事,二姑夫乐的眉心都开了,脸上第一次放出自豪的光彩。
“都准备好了。”他说:“用一等红松打了桌椅板凳。正宗樟木箱,包铁脚的。四铺四盖都是托人捎来的苏州线绨、压绒面的;卧虎牌毛毯、提花枕巾、绣花枕套、印花床单。永久牌自行车、飞人牌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座钟、上海手表……。穿戴更是齐全:短裤、汗衫、内衣内裤、毛的、棉的、呢子的。还有雪花尼大衣。纯毛大围脖、手套、尼龙袜、棉皮鞋……。”真是置备齐全。二姑父如数家珍,我几乎惊呆了。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老农,拥有这些在六十年代末的城市青年中也算相当一流的婚办。其中一些都是商店脱销、凭票才能买到的物品。二姑父这样一个农民,拼上老命付出的代价,可见一斑。他依靠自己的血汗,终于办了件使村民们个个称赞的事。
兴奋之余,二姑夫突然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我看出,他与母亲交谈时,显得十分焦虑。很快便知道二姑父的来意,他在找一件东西。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子,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父母求助。原来已万事俱备,不料,新媳妇却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条件,时下流行的“的确良“衣料,成为年轻人讲时髦的热门货。未过门的媳妇说:“非的确良不嫁!”这可难坏了二姑父。什么“的确良”他从来没听说过,更没见过。他四处奔走,跑断了腿,仍一无所获。无奈,二姑父不得不来找父母想办法。
二姑父的事,父母自然尽力帮忙。那时,在东北,“的确良”是稀罕物,街上根本买不到。不久前,广州的姑姑恰巧寄来一块淡黄色的“的确良”衣料,母亲为我和姐姐每人缝制一件衬衫,穿上很漂亮,同学们都非常羡慕。我们也舍不得穿,平时叠起来,小心放在柜子里。母亲动员我们支援二姑父。姐姐抚摸她的那一件,怎么也舍不得。我也同样喜爱我的那一件。二姑父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着烟袋,沉重地生活已压完了他的脊背。也许,对于我这仅仅是一件衣衫,而对于他却将决定大半生血汗换取的最终命运。
终于,我没有让他失望。二姑父感激地望着我,慢慢站起身来,急忙解开衣襟的扣绊,从怀里摸出一个不大的旧布包,层层叠叠的打开,露出几张揉皱了的“大白边”,颤抖着递到我面前。母亲急忙推辞。
“我不能白拿孩子的东西。”他一定要把钱留下。母亲再三推让,他额头急出了汗珠。母亲说:“办婚事还很需要钱,孩子的终身大事,这件衣衫也算我这个舅妈送给外甥的一点心意。”三姑父这才不再坚持,他们没说感激的话,只是不停地眨着湿润的眼睛。他满怀欣喜的回乡下去了。
听说,实行责任田以后,二姑父又有了自己的土地。他已六十多岁了,仍禁不住心头的欢喜,靠他勤劳的双手和丰富的农田经验,不误时机精耕细作,又发展了副业。风里雨里,一干又是多少个酷暑严寒。然而,每次来探望我们,他仍旧穿一件黑棉袍。
时隔多年,很久没有见到二姑父。汽车停在村口,我急速赶到二姑父的小草屋,知道已经迟了。人群为我闪开一条路。三哥握紧我的手,他身旁一位身着仿羊皮套裙的姑娘,用陌生的目光望着我。那是一副穿戴入时的庄稼院女孩的面孔。她的左臂佩戴着有红色标记的黑纱。她是二姑父的孙女。
二姑父僵硬地躺在木板上,安详的面孔,遍布饱经沧桑的痕迹。这位心地善良,历尽坎坷,劳苦一生的老农,在九十年代永别于世。身上,穿着一件黑棉袍。
另一个寒风凄凄的早晨,乡下的三哥来了。腋下夹着一本几乎翻烂了的厚厚的《圣经》,一副虔诚的样子,与身上那件崭新的凯撒显得不很协调。相互问候之后的几天里,那位乐呵呵的老人的影子,又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耶和华是我的荣耀,救恩属于耶和华,愿你保佑我,赐福给您的百姓……”清晨,三哥又唱起了赞美诗。他已是一个基督教虔诚的信徒,整天钻研经书。三哥告诉我,这几年他们住上了自家的楼房,一切家用,不乏现代化。三哥说,自从信主,他总算活明白了。他明白了什么?我不清楚。攀谈之间,我明白的是,二姑父这许多年靠他庄稼人的精明,又已为儿孙挣到一份可观的家业。
“三哥生活小康啦!”望着三哥发胖的肚子,我向他祝贺!
“感谢主的恩典”。
“主会保佑,不过地也得有人种。”我抢白的说。
“地租给别人种了。”
“什么?租地?”我睁大了眼睛。三哥像对我的神情变化没有感觉似的,继续说:“父亲死了,地便没人钟了。我体弱,儿子不愿种地。好在他老人家留下的,全家也过得很不错。我家世代贫穷,现在是真正翻身了。”靠收租子?二姑父曾是佃农耶。
“平时你们不种地做什么?”我追问。
“儿子高中毕业后还没找到理想的工作,仍三天两天往城里跑,非要找个俏活干不可。孩子大了,由他去吧!如今咱农家的孩子也不被人小看,骑着本田摩托车,甚至比城里人还气派。”他不在乎我的发问,眉宇间飞扬着得意,又说:
“你嫂嫂闲不住,天天支牌桌,条件也好了,人的一辈子,想想也只图个享乐……”他迭迭不休地说着,
人的一辈子?图享乐?我想起了二姑父的一辈子,他从没这样活过,心里一阵酸楚。
“我有我的信仰。”三哥又说:“我信主,做祷告,传福音,保佑全家,也保佑所有的好人。”看来,三哥一家人如今各有“其业”。
“最后,您为父亲做了许多衣服?”我突然想起问他。
“你嫂嫂为他赶做了棉袄、棉裤、棉袍。”
“就这三件?”我又追问。他唉叹一声说:
“父亲一生就这样惯了,最后不忍心改变他这习惯。”三哥显得无可奈何。“是我亲自为他买了最好的线绨料,也本该是我最后孝敬他的。”他面无愧色地说。
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我为二姑父一生苛苦自己的爱子之心感到难过。想到这位善良、慈祥、有骨气的老人,最终在他的小草屋结束了贫寒的一生。我仿佛感受到他在九泉之下得知他的儿孙失去了“命根子”的那种不能瞑目的凄凉。我问三哥:
“您还为父亲做了什么?”
“父亲一生很苦,我不会忘记他。我每天都为他的在天之灵祈祷。”说着,他表情严肃的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
我觉得三哥富有了,却缺少某种感悟。如果没有历尽艰辛,白手起家的父亲,血泪斑斑的一生中付出的无法估量的汗水,还有那使我刻骨铭心的勤劳农民深爱土地,根植于土地,系情于土地的依恋深情,我不敢想三哥的今天。
三哥又为父亲祈祷了,在“安息吧!阿门!”的祈祷声中,我又想起了二姑父的黑棉袍和他说过的话:农民,离不开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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