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本是一个噩梦,因为有了外公您,我醒后倍感珍惜这个不寻常的夜。
这是一个众叛亲离的梦。男友离开了我后,第三者唾弃我,全城的人在一座古典的城镇里见了我就追打。仿佛我外表坚强,内心也一定坚强,可以忍受这种莫名的孤立一般。我用轻功逃上了一个古城楼的屋顶,三角形的屋顶让我几乎站不稳,而全城的人点着火把在楼下叫嚣着,说我坏,要把我抓走惩罚我。
这个梦的一切都是几乎纯色的。黑色的夜,无色的人们,还有土黄色的古代房屋。我孤立无援,无处可躲,也无处可去,没有依靠。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梦中的我,从屋顶随意地往下跳着,跳到第二层屋顶,再跳,我便来到了您的家。
就是这个家,我的童年就是在这里的地板上爬来爬去,总是喜欢藏在床底下、藏在沙发后,藏在窗帘中间,让您找不到我。于是我在您路过时突然跳出来,吓您一大跳。而您总会严肃又无奈地说:“孟妍!快出来!”于是我和姐姐就大笑着跑开。
还是这里,您有一间专门属于您的卧室。一进门的左手边,突起的壁柜将您的床镶了进去,床边的墙角上总是有些许的小蜘蛛网。小时候我曾害怕地跑到您跟前,“外公外公!您的墙上有东西!”您于是在我的牵引下来到床前,“哦,那是蜘蛛结的网,没事的,不要管它们。”床边是深棕黑色的漆亮柜子,里面摆着书。桌上有您的老花镜。我童年的若干个寒暑假,总是被关在这里,被迫写着奥数。我不喜欢数学,屋子闷热,我总是想逃出去,可是姐姐不让。您总会在屋外和我姐姐说:“她太可怜了,让她出来看看电视吧!”姐姐冷酷地说:“这怎么了,她写完才能出来,不能惯这孩子毛病!”而外公您就会趁姐姐不在时,和我说:“孟妍,出来吃块西瓜吧!”我怯怯地说:“可是,姐姐不让的。”外公不会说“没事”,你只会重复着说:“出来,出来吃块西瓜。”午饭的时候,姐姐会撒娇着要您给她做一碗您拿手的鸡蛋羹,而您总会走进被关禁闭的卧室找我,“孟妍,你吃不吃鸡蛋羹?”我不论说吃,还是不吃,您总归是会给我一碗的。您的鸡蛋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味道,我一向不太喜欢吃老了的鸡蛋羹,但是您做的,虽然老,咬进口里便化了开来,酱油的味道和鸡蛋的口感,就是我童年外公对我的爱。
卧室外是客厅,八九十年代的那种布沙发靠墙摆着。您喜欢在这里看电视。我和您,还有姐姐,为了《新白娘子传奇》,在这个沙发上消磨过很多时光。我和您有时还下下跳棋,您总是能轻易地赢我,于是您都不屑和我下棋了。我再叫您陪我下,您会招呼别人:“XX,陪她下。”
梦中的我止足在这个沙发上,您从卧室走了出来。您穿着白色背心,蓝色大短裤,“怎么还不睡呢?”您走到我跟前。“睡不着。”我说。您上了个厕所缓步回来,对我说:“早点睡吧。”“恩,我去睡了。”您这才满意地回到卧室,关上门。门内传来您提提踏踏上床的脚步声。
仅仅就是这样,我赢回了所有的自尊和安全感。尽管外面受到了那样大的挫折,尽管全城的人都不屑与我交往,但是在您的家里,在您的面前,我永远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小外孙女。
您走了五年了,这五年是多么的快!记得您生病的那一年,我12岁。夜色里,我骑车在前,妈妈在后,妈妈和我说:“外公住院了。”我背着妈妈,狠步地往前骑,一边偷偷用手擦着眼泪。妈妈不解地在后面追,问我:“骑那么快干什么?”
这五年,有您与没您,我总欺骗自己是一样的。我总会拿能量守恒定律来安慰自己。您没有消失,您仍然是您,只不过您无法说话了,您的元素重新组合,在我的周围。您平时就不多话,我想,您这一生和我交谈不超过50句。但是,爱是不需要用语言的。因此,以前的我,可以无言地体会您的爱,现在的我,也可以当您仍然在,只是还是那么不爱说话而已。
但是,是不一样的啊。以前的我,可以握着您的手,看您冲我笑。病床上的您,喉管被切,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但是,您的笑容告诉我您在说:“小孟妍,你又长高啦!又来啦!好好学习没?”而如今的我,只能闭上眼,假想。告诉自己,如果您还活着,您会说……如果您遇到这件事情,您会是这样的动作……于是,我在假想中时哭时笑。有时候,我找出保存好的缠绕您头发的梳子,还有您一直戴在腰间的钥匙,还有您亲笔写的满满一本电话,就好像看到您挂着钥匙,拿着电话本,对我说:“孟妍,你给我找一下XX的电话。”我告诉了您,您还要戴上老花镜确认一下。
但是我这几年不再拿出您的遗物了。太悲伤,太悲伤。
您见我的最后一面,我是全家最后一个到来的,您笑得最开心。家人都说:“对我们和对你姐姐,外公都没有这样高兴。”外公听了,只是更开心地笑。我不好意思地躲在大人背后,看着您的笑,当时的我想哭,扑到您的身上去,留住您,拆掉您身上的管子。外公永远是站在我身前的外公啊!
您于是伸出了唯一能动的一只手,伸向我。
“快握住你外公啊!”家人纷纷告诉我。我走上前,碰您的手。一只指头,两只指头,全部的大手……您满意地点头,点头。我本以为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视,不是最后一次握手。
但是世事难以预料。葬礼中,我惊愕地看着人们将您从太平间抬了出来。我们开始用冥纸给您垫棺材,只是我在想,您究竟会不会喜欢这些呢?一亿元,两亿元,好像能够代替我们的思念一样。葬礼,姐姐狠狠推了我,不让我靠近您,但是我无所谓,因为您已经不在了,我看着您的躯壳又有什么意义呢?您躺在花丛中,盖着黄被子,闭着眼睛,穿着西服。我最喜欢百合了,但是它怎么能和您比呢?您的身体躺在这里,但是您不在这里了,我们如何哭、如何伤心又于事何补?
在这个家里,在我的全部人生中,您,是唯一一个,给予我毫无偏见的爱的人。
生活在理科世家,您是搞枪支的,我的父母是搞航天的,二姨是清华大学老师,姐姐是中科院生物学家,只有我一个,数理化并不是强项,我喜欢看书,喜欢人文。家里人对我都是有不屑的,他们认为我应该走和大家一样的路,否则就是我笨。在这个家,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拿成绩衡量,总是说:“这个小的没有姐姐强。”只有您和奶奶疼我,不需要理由。我想,如果您现在还能说话,您一定会和大家说:“学文,也没有什么不好,孟妍喜欢,就学吧。”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能给我个机会,能够再次见到您,我一定会滔滔不绝地和您聊天,和您说笑。我们一起讨论古今,讨论各自的生活。可是昨天夜里,当您只距离我不到三米的时候,我仍然说不出话,只是一句:“恩,我去睡了。”但是我并不觉得遗憾,这种珍贵的机会也许在我的一生中很少很少,可遇而不可求,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我浪费掉了昨天夜里的那三米。那三米的距离,足以让我感受到您的体温,感受到您的存在。有了您,整个城市也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我曾经看到《在天堂遇见的五个人》中,人们在死时仍然能够见到五个最重要的人,来指引自己。我很希望这是一个真正的故事。那么,我就可以在此生还有机会接触您,不只是在梦里。那时,您会对我说话了,您还是站在我眼前,不到三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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