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
文：亚历山德拉

    女人高一脚浅一脚，被男人半拖半拽地走。却又在竖了路牌的胡同口回头，再看一眼身后泥泞不平的路。像恋恋不舍。
    男人催促：“快些。太平路上就有得的士坐。”
    女人呐呐地问：“刚才的……是叫落子胡同？”男人看女人一眼，不答。只是催她快走。
    男人想说什么，偶一转头看见女人半边的长发，湿漉漉紧贴脸颊。陌生。骇人。男人的声音紧巴巴地，“你……还疼吗？”
    女人却举起一只手，轻飘飘的手。“来车了，来车了，”她半个身子探出了雨伞，背对着男人，声音变得狠狠地，“没你疼，知道这次你花了三千。”
    果然是辆空驶的TAXI。两个前大灯瞪圆了眼，漫出瘆人的光。
突兀的刹车声凄厉得像婴孩的哭。女人下意识地向对面的胡同口望。眼神有了诀别的意思。
    “去哪里？”司机不回头。口气慵懒，像是困觉。
    屁股还未来得及安定，男人边擦满脸的雨水边说：“望京。望京西三区。”
    “好大的雨。”司机终于回了头，呵欠一声，“啊……请把左边车门再关一次吧。”
    左边坐的是女人，她却不动。男人只得探过身……
    三个人。谁也未说话。五六分钟后，却在雨刮器的响声里夹杂了嘤嘤的啜泣。是女人在哭。她把头挨在膝盖，肩胛微颤。
    终于，女人慢慢直起身，扭头，满脸泪水如伤痕遍布，“现在你满意了？”
    男人白她一眼，故意把头扭向右侧窗外。不理。
    “你说娶我。结婚。说话算数？”
    男人还是不理。脖子又执著地偏向窗外。
    女人终于动了手。双手伸过男人的脸庞，把那张她曾喜欢过的脸使劲别过来。
    “你闹够没有？”男人凶凶地一把扯下女人卡在他颧骨的手，“打掉就打掉了，还讲条件？”
    “那也是我的骨肉。”女人声音里带了一分哭腔，藏了两分眷恋。“第二回了。这都有五个月——你都忍心？”
    前排的司机突然插话：“兄弟，是从落子胡同那儿出来的吧？”
    男人粗声粗气地嗯一声。
    “五个月，都有手有脚成了形呐。怀个娃不易。”司机似乎没听出男人的不耐烦，继续说着他的话：
    “听我老辈的人讲，早夭的、自尽的、车祸的、冤死的那些鬼魂，进的是叫枉死城。他们就在那儿等替死鬼，或是在阳间转悠寻仇呐。”
    “我不信。”男人冷冷地笑。他自小讲究无神论。天不怕地不怕。相信死了不过碗大一个疤，哪有什么天堂地狱枉死城。
    车速提了起来。近十二点，四环路上可以开到一百二十迈。
    “看看……我儿子照片。可爱不？”这城里的出租车司机就是耐不住寂寞，熟了便想搭话。音未落，防护栏后已塞过一张六寸的彩照。
    男人懒懒地接下。反正无事，又心烦，欣赏一下也好。照片中的小孩光头，红底万福夹袄，咧嘴笑得开心。是惹人疼的模样。男人不由凑近想再看。
    再看。照片中的小孩儿却是有点异样。脸似乎太白。还有眼神……眼神？
    男人有几分怕。小孩儿的眼神怎么死气沉沉，眼白甚多于眼仁，像条死鱼的眼——邪气十足地与他对视。
    正愣征，男人查觉车速慢减，直至停下。他忙丢下这晦气的照片嚷嚷：“这么快啊？到了？”
    司机坐得端端正正。双手还搭在方向盘上。那声音缓缓地冷冷地：“我儿子……可爱吗？”
    男人半张着嘴，有寒气从后颈窝渗出，“是，是很可爱吧。”
    司机慢慢回了头。男人本能地身子后倾，寒意直从顶门灌到脚心。那司机的眼睛怎么……怎么和照片中的小孩一样……像死鱼眼，空洞，骇人。
    司机的脸也是白的，是泛着绿光的白。松垮垮的脸皮皱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哭，然后说：“没看出来吗？照片中的人……是我。是四十年前，他们把我堕下来。你说，我好看吗？”
    看眼前绿光莹莹，白脸森森。男人一把扯住女人的手，“你……你是他们传说的那个鬼孩？开出租的鬼孩？”
    女人把身子贴近男人。把手抽出。吓得泣声：“真的，真的是鬼孩？那个堕胎啊。”
    “我们下车，让我们下车！”男人想如此惊呼。但想要救命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只是无声，只是恐惧地瞪大眼。
    他转了转头，想招呼女人。女人幽幽一笑，沙哑的声音像从地下五十米的深处传来。“唉，不用下车。她早就因子宫穿孔大出血，死在了落子胡同的产床上。”
    女人暗笑，面皮揭下处，绿光莹莹，白脸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