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要「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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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儒家 |
最近辅大天主教士林哲学中心的一位研究员打电话来,说他们正在研究台湾士林哲学的发展,要访问我云云。我婉谢了他的好意,理由很简单,就是:我在辅大哲学系念了四年,学习了士林哲学的主要见解,但我不认为自己因而就有资格说自己属于士林哲学这个学派。
辅大给了我有关西方哲学的基础训练,使我明白哲学的第一课是「澄清概念」。意思是:如果要进行有效的思考与讨论,首先必须把你使用的每一个名词或概念「说清楚」,否则难免浪费时间或增加误会。譬如,如果有人问我「上帝存在吗?」我会请他先界定「上帝」这个概念的意义,然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通常这个问题就不了了之。当然,如果让我来说,我会先界定「上帝」,然后再定义「存在」,而这个问题就眉目清楚了。
我长期以来探讨中国哲学(简称国学),正是采取这个简单的办法。我们面对所有的非中国人(主要是指西方人),如果不能先用今天的白话文说清楚每一个重要的概念,那么谁能了解国学呢?
最明显的例子,是误用「人性本善」一词来说明儒家对人性的看法。我的策略如下:
一,先界说「儒家」。儒家是孔子与孟子所展示的一套思想。由于荀子在有关「天」与「人性」的观点上,与孟子大异其趣,并且教出两个法家学生(李斯、韩非),所以我所谓的儒家并不包括荀子。至于从秦始皇以后,有了专制帝王的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上,许多学者(朱熹、王阳明等)的观点,自然也不等同于儒家。直至今日,处于自由开放的社会中,儒家思想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如果有人质疑我的说法,那么我要请教他:从西汉董仲舒以来的儒家学者何止千百,所说各自不同,谁说的是孔孟的原意?在判断孔孟的原意时,其标准又何在?当然,学术可以进步,但是像朱熹那样,因为自己主张「人性本善」而批评孔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说法,不是很离谱吗?
二,谈到「人性本善」,学者们依据的是孟子,亦即《孟子》书中两次出现「性善」一词。但是,「性善」是指「人性本善」吗?我的建议是:最好先参考孟子本人如何使用「本」与「善」二字。孟子谈到「人有本心」,但也可能「失其本心」。所以他所谓的「本」字应指「可以失去也可以重获的原本状态」,这样的「本」应该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是指某种「力量」而不是某种本质。问题是:这种力量在何种情况下会展现,又在何种情况下会失去?孟子有他的答案,就是「真诚」。他说:「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离娄上》)他还进而以「水向下流」为喻,说明人性与善的关系(《告子上》)。因此,如果尊重孟子本人使用语词的习惯,我们以「人性向善」来说明他的观点,不是显然要比「人性本善」更合适吗?我在三十年前(一九八四年)开始以「人性向善」来理解儒家时,原是受了《中庸》开头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一语的启发。其中「率性之谓道」是关键。因为《中庸》二十章说「人之道」是「择善固执」,那么人之性是什么?如果是「本善」,又何须再去「择善」?如果是「向善」,才需要「明善诚身」,再努力行善,不是吗?
再看更关键的「善」字。孟子书中出现一百多个「善」字,用为名词的全都指示「善的行为」。如果「善」是指「具体实现的行为」而言,那么试问:人性如何可能「本善」?人性很清楚,只能是「向善」,亦即孟子所谓的:人若是未能行善,则心中「不忍」。因此,人只要真诚,并且顺从心之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去行动,所做出来的行为即是「仁、义、礼、智」。
朱熹为了肯定「人性本善」之说,硬是把「仁义礼智」说成是「人性本有」。但是,「仁义礼智」四者之中,特别是「礼」字,如何可能是人性本有?人性本有的只是「辞让之心」,而依此实践的行为才是「礼」。这么简单明白的道理,不知还有什么可以争论的?
学者们接受「朱注四书」,先入为主,以为孔孟的主张是「人性本善」。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位学者在讲完「人性本善」之后,不再接着说明「这不是你们所以为的『本来』是善」。既然这个「本」字不是大家想象中的「本来」之意,那么何必执着于朱注的解释?我们要学习的不是孔子与孟子的观点吗?朱熹之前与之后的所谓儒家学者的说法,只能代表他们各自的学习心得,又怎能垄断我们的学习之路?
问题其实很简单,今天的国学必须面对全人类的关注。人性是人人都有的,古今中外皆然。如果谈的是信仰,不妨各行其是,像基督徒相信「人有原罪」,佛教徒相信「性是空的」,那么,儒家的「人性本善」也是一种信仰吗?没错,钱穆先生不只一次如此强调。但是,孔孟是宗教家吗?显然不是。
身为哲学家,必须对「人生经验」作全面而深入的反省,保持理性而开明的心态。谈儒家,若不能明白「人性向善」,恐怕难免被人误会是在谈某种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