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年前，大陆兴起了一股国学热。因缘巧合，我也经常受邀为大陆各界的朋友介绍国学。我所谈的局限于自己研究的心得，包括儒家、道家与易经。

    依我观察，这股国学热会经历三个阶段。首先是「普遍推广」的阶段，由央视「百家讲坛」节目发其端，然后许多电视台都推出了国学节目。我于二○○八年上半年，在香港凤凰卫视主讲「国学天空」共一百三十七集。在此之前已于山东卫视讲过孔子、孔门弟子、孟子、易经等题材。

    二○一○年下半年，多次有记者问我有关国学热退烧的现象。我的回答是：这并非退烧，而是转进到第二个阶段，亦即「回归经典」。目前大陆的「儿童读经」运动非常盛行，许多小孩子对《三字经》、《弟子规》、《论语》等资料，都能随口背诵。同时，「企业家国学班」的成员也慢慢静下心来，认真学习经典文本。这无疑是良性发展，也是国学扎根的必经阶段。

    那么未来呢？国学热到了第三个阶段，大概要十年以后，可以真正「改善生命」。这是把经典落实到现实生活中，与经验结合，成为经验的指导原则。我们常说的「文化复兴」到这个阶段才算有了成效。国学若无法帮助我们建立正确价值观，提升生命的意义与素质，那么学了又有何用？

    我在大陆各地讲国学，最常遇到的问题不是别的，正是：学了又有何用？我最近在武汉的华中师范大学作过一场演讲，会后讨论十分热烈。其中一个问题值得深入辨析，在此稍加引申说明。

一、 问题

    有一位老太太在马路上摔跤，一个年轻人前去扶她起来。结果，老太太反而控告这个年轻人推倒她，正式向法院控告，要年轻人赔她十几万元（约台币六十万）。经过媒体报导，此新闻传遍全国，引起各方议论。许多人受到影响，不敢或不愿再去做类似的善行。稍后，有一位老先生在马路上摔跤，引来十几个人围观，但没有人伸出援手，他就如此躺在马路上半个小时。此事发生不久之后，另有一位老太太跨越马路时不慎被卡在安全岛上，没有人上前助她脱困，等警察赶到时，她已因心脏病发而死。以上是一位同学在听我讲完儒家之后所提的问题。他最后说：「不是我们不想行善，而是这个社会不容许我们行善。请问，儒家对此能作何解释？又有何对策？」

二、 回应

    我在当场的回答有三个重点。首先，我请教提问者：「这位帮助老太太的年轻人被告之后，法院最后如何判决？」他说：「法院判他无罪。因为现场几位路人出来作证，说是老太太自己先摔跤，然后年轻人才上前扶她。」

    我接着说：「好，这代表法律是社会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法官判他无罪，还他清白，也没有要他任何赔偿。这样至少不会颠倒是非黑白，冤枉了行善的人。」

    提问者又说：「可是，因为助人而被告，并在审判期间担心受累，惹来许多麻烦。以后谁还愿意行善呢？」

    我说：「现在看第二个重点。请问这位老太太的作法是正常人会做的吗？显然不是。这表示她的心态因某些缘故而扭曲到不正常的情况了。那么，像这种不正常的人是极少数呢？还是占了大多数？我想大家会同意那是极少数。既然如此，我们要因为极少数不正常的人而改变我们行善的心意吗？」

    因为一位老太太的不正常行为，就扩大联想，以为大多数或甚至所有老人家都「可能」是同样的情况。这当然是不合理也不必要的推论。于是，提问者所说的后来那位摔跤的老先生与卡在平交道的老太太，不是成为这种不当推论的牺牲品了吗？这种风气持续发展下去，将会演变为什么样的社会啊！

    在这个社会上，固然有忘恩负义或「以怨报德」的例子，但同时也可以找到许多知恩图报或甚至「以德报怨」的例子。我们如果只看各种现象，恐怕难免无所适从，甚至六神无主了。

    我接着谈到第三个重点。就是：儒家如何看待所谓的「善行」？ 我的演讲内容所强调的是「人性向善」，亦即人在正常情况下，只要让自己真诚，就会由内而发产生行善的动力。因此，行善时我的人性得到舒展、伸张、实现的机会，这实在是莫大的快乐。譬如，我坐在车上，一位老太太上车，我起身让座。表面看来，我的「让座」这件善行，使老太太得到一个座位；而事实上，在老太太感谢我给她一个座位之时，我内心更感谢老太太给我一个行善的机会，使我得以藉此肯定自己是一个人！

    结论是：行善时，真正获益的除了接受善行的人以外，主要更是行善者自己。儒家所强调的「行善最乐」，亦可由此观点去理解。如果我因为行善而「可能」受到误解或甚至委屈，这时所要考虑的是行善的方法，由此可以再深入探讨儒家的思想。

三、省思

　　上述讨论源于一位提问者的质疑，他的疑惑来自「善恶报应」的观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人心普遍的要求。如果一个人做了一件大家公认的善行，例如看到老太太摔跤就上前搀扶，结果却遭到恶意的控告，就是明显的「善有恶报」，让大家无法理解，更难以苟同。这时我们的省思已如上所述。

    除此之外，别忘了人间还有各种所谓的善行或恶行，既非公认的又非明显的。你以为自己行善，在别人看来却未必如此；或者，你以为别人为恶，别人却毫无此意。因此，人间谁有资格担任裁判？谁能对善恶作完全公平的判断？并且，即使做了判断，又要如何予以报应？这一类的问题通常没有明确的答案，因而总是诉诸宗教信仰。譬如，佛教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然后把焦点转向来世轮回；基督宗教则主张「死后审判」，由无所不知的上帝来进行公正的裁决。

  　儒家不是宗教，不谈死后报应，而是深入透视人心的处境。依儒家（以孔子、孟子为代表）所说，一个人行善是因为「真诚要求自己」与「真诚对待别人」所产生的动力，是出于人性向善的自觉力量。由于「善」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所以在考虑如何「择善」时，必须由三方面来看：一，内心感受要真诚；二，对方期许要沟通；三，社会规范要遵守。所谓「社会规范」，必须靠学习与闻见才可得知，因此人若未受教育则不易择善；所谓「对方期许」，则须由沟通来互相了解，不可自以为是或我行我素；所谓「内心感受」，则是自己可以完全负责的，而所谓「真诚」，则是「只问自己这个角色应该做什么，而不计较自己的利与害」。

    因此，儒家认为一个人行善时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是当下的与内在的。这就是所谓的「善有善报」。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把眼光放在外在的报应上。换言之，「但求无愧于心」，可以使人活得坦然自在。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依道而行，无论处在穷达顺逆，都快乐无比。小人只看利害，常在计较，所以总是愁眉不展。

    以此为基础，儒家当然也认为：在一个正常而合理的社会中，让好人得到富贵（此为外在的善报），而坏人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奈何所谓「正常而合理的社会」，自古以来一直都是人们努力追求的目标。推广儒家思想就是希望在此一目标尚未实现之前，大家互相勉励以维持信心与勇气。孔子被人描述为「知其而不可为之者」，并非无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