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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的形态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特别探讨的,正是人的理性“要求理解世界”,而世界或大自然却“无法回应”此一要求的这一点。
(一)荒谬是一种遭遇:
加缪认为,荒谬是一种“遭遇”(confrontation),来自理性与世界的对峙。世界本身依其规律运作,虽谈不上是“非理性”,但是人总是要求理解,想知道这样的世界“有何意义”。其次,荒谬是一种“关系”,当人面对世界时,觉得自己与世界是既相连又相异。人是生物之一,无法离开世界而生存,但是人处于世界中,又自觉是个陌生者。加缪说:“世界不荒谬,人生也不荒谬,人活在世界上才荒谬。”然后,荒谬具有“三合一”的性质,亦即:理性与世界分开而言,各自并不荒谬,但是两者相会立即出现荒谬,亦即“一加一等于三”。于是,人生的荒谬成为不可避免。
(二) 人我之间的误会:
譬如,我常以为别人了解我,而事实上别人所了解的只是他所了解的我,而不是真正的我。换言之,人与人之间无法完全了解,我们了解的都只是被我们了解的部分,而我们所了解的和对象本身一定有些落差,这就是我们和别人之间所产生的一种误会。
人与动物之间也是一样,譬如我养了一只狗,我自以为能够了解它的想法。事实上我根本不可能了解狗的想法,我所了解的狗只是被我所了解的狗,而不是这只狗的本身。
(三)我与自己之间的隔阂:
要了解自己也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希腊戴尔菲神殿上第一句话就刻着“认识你自己”。
这些都说明了,加缪的想法的确有他的道理,人活在世界上,到最后会发现自己四处碰壁,完全孤单。这时候就会知道,所有的一切本来就是荒谬的,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个样子,所以要重新调整自己的想法。
以荒谬为出发点
如果荒谬是思考的结果,等于是以荒谬作为目的,变成荒谬主义;然而加缪并非如此,他是以荒谬作为方法。二者的差别很大。以荒谬作为方法是指:即使我们知道真实的情况是荒谬的,但仍接受这种情况,并且以它作为出发点,把我们原先建立的一切虚幻知识与价值观全部打破,再重新开始建立人生观。
加缪要重新建立的有三点:反抗、自由、热情。以下分别加以介绍:
(一)我的反抗:
如果人生是荒谬的,那么,人可以或应该“自杀”吗? 加缪明确表示反对的立场,他甚至连“思想上的自杀”,亦即轻易信仰某种宗教,或接受某种哲学,都无法苟同。
他认为,当我们说:“这是荒谬的。”正代表了我们知道什么是不荒谬,因为若不知道什么是不荒谬,根本无法判断什么是荒谬。这就是以一种否定的方式来表达肯定。在荒谬中可以看到人们所坚持的原则以及理想,这就是由荒谬所引申出来的反抗。换句话说,因为在荒谬中看到了自己的不满,也就引导出了我们所真正欣赏的是何种情况。
加缪认为“我反抗,所以我们存在”。所谓的“我”是指个人,而“我们”则是指群体。这句话说明了,我反抗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是为了人性共同的尊严。换句话说,我今天如果起来抗议这个社会不公平,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许多被社会的不公平所压迫的弱势团体。这是加缪由荒谬引申出的第一个积极的成果。
加缪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参加巴黎的地下抗德运动,这正是以反抗来肯定人权与人性尊严的具体作为。他在1951年出版《反抗者》一书,书中强调:“一旦承认了绝对否定之不可能,因为只要生存就是承认此点,那么第一个不容否定的东西,就是他人的生命。”不仅如此,“在荒谬经验中,痛苦是个体性的,一有反抗活动,人意识到痛苦是集体性的,是大家的共同遭遇。”
(二)我的自由:
如果一切都是荒谬,代表个人有真正的自由,因为自由就是取消所有先决条件,不给予任何暗示。加缪这种对自由的看法其实已经带有后现代的色彩:因为荒谬使得所有过去社会上的价值全部取消,一切从零开始,而“从零开始”就是后现代社会第一个特征。举例来说,许多父母告诉小孩要用功念书,但如果以从零开始的观点来看,首先必须探讨为什么要用功念书?为什么不能不用功?这就是后现代社会的特征。如果我们只是强迫别人接受一些既定的价值,就变成是一种威权、压迫,这是后现代社会所反对的。
加缪所讲的荒谬就具有这样的作用。荒谬使得一切先决条件被取消了,不去预设任何既存的价值。如此一来,等于是给了我们完全的自由,亦即“我的自由”出现了。当我得到完全的自由之后,就能够重新创造,因为创造要靠自由。
自由不能有任何预设条件,否则就是假的自由。一个人如果因为荒谬而发现自己无所拘束,不受任何制约,那么他在创作时就可以充分表达创意,没有任何预设的条件约束他,这就是因自由所引发出来的创作。创作基本上是让我们所有的想像力与理解力,透过某种具体的形式展现出来,而只有在荒谬的情况下,人的创作才是生命力的绝对表现。
(三) 我的热情:
如果人生是荒谬的,那么量就可以取代质。所谓的“量”是指:发挥自己的生命力,用很多的次数来取代一次性。
如果人生真的有一个关键时刻,而我必须在这一次决定自己是生是死,那么我就要问:“这一次是谁提供的?”换言之,“这一次”是要有根据的,能够让人知道:如果决定生,就是真正的生;如果决定死,就是真正的放弃。但是,加缪认为在荒谬的情况下,“这一次”是不能成立的。换句话说,根本没有“这一次”的问题,只有“许多次”。
许多次是指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荒谬会让人注意到自己每一个感觉的细枝末节,任何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无论再怎么细微,他都会认为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惟一,因此很重要,不会因为它很细微就忽略它。一个人越是能够注意到生命的每一个细节,就能够活得越充实。
一般人则不是如此。通常我们只注意到别人也共同注意到的事情,而忽略了只有个人才能注意到的细枝末节。如此一来,生命变成是向外投射或外在化了,因此,我们与他人虽有一些共同的关怀,却忽略了自己生命中最特别的部分。
加缪的荒谬推展到最后出现了“我的热情”。热情代表因为次数的累积,而使生命产生一种无穷的量,而最后的目的则是要追求幸福。
加缪曾经说:“在发现人生是荒谬的之后,我只有一种冲动,就是想写一本幸福手册。”因为人生是荒谬的,所以要幸福只能靠自己,让自己尽量在量上增加对生命的品味能力以及对生命的把握。
在这里要留意一点:在说到“用量取代质”的时候,与道德是无关的,它强调的是人要活得非常踏实。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归结出一段话:“仅存的是命运,其惟一的结果是命定的。在那死亡独有的命定性之外,一切(欢乐或幸福)都是自由。世界仍然存在,人是惟一的主人。过去,局限他的是彼世的幻象。如今,他的思想的结局,不再是自我弃绝,反而重生绽放于意象之中。其实,他悠游于神话中,但神话的含义只是人类的苦难,两者都是无穷无尽的。既娱人又感人的并非神性的寓言,而是地上的面貌、姿态与戏剧,在其中,总结出一种艰难的智慧与短暂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