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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改变了我一生的“书”

♦义 海

经常被读者问懵：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是哪一本？你能不能给我们推荐一本书？是的，大多数情况下，我都答不上来；即便回答，也只是随便用一两个书名搪塞一下。

此时，夜深了，坐在书堆里，我忽然想起伴随我三十多年的一本书。这本书，我已经舍不得、也不忍翻开它了；我已经把它装进一个文件盒，放在书架上，作永久的收藏了；就像NBA休斯顿火箭队将姚明的13号球衣永远退役那样，我决定让这本陪伴我经历了人生最美好时光的书，不受打搅地、静静地睡在这个蓝色文件盒里。我在文件盒侧面的标签上写了这样几个字：“我用过的第一部《新英汉词典》，永久收藏。”

对，影响我一生的其实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部词典。

到今天晚上，我才发现，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没有哪本书像这部词典这样，如此长久地陪伴我，如此深刻地影响我，如此不断地改变我的命运。我之所以要让它“休息”，是因为它已经“衰老不堪”。每次把它从文件盒里取出来，都像是从神龛里捧出圣物似的，唯恐把它弄坏。是的，三十多年的“这堆纸”，伴随我东奔西跑、走南闯北、漂洋过海，它已经破烂得无以复加。我仔细观察过，在收旧书报的人那里，没有一本书比我的这本词典更破。它烫金的封面，早已看不到原来的字迹；它的扉页，不知什么时候被遗落在旅途上；它的内页，边角全都卷起，以至于要查一个单词时，必须将卷起的书角展平；放在书桌上，它已经没有一部近1700页的词典本来应有的“雄姿”，看上去更像是一堆揉邹的烂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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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词典，如果不经受上百万次的翻查，断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英语里有个词组，现在的孩子一开始往往不能明白。这个词叫dog-eared。按字面解释，是“狗耳朵的”。费解。当年，我却一下子就懂得了这个词的意思：“书页折角了的”。用dog-eared，其实挺“象形”的：书角卷起来了，像狗的耳朵竖着似的，我的词典不就是这样的吗？在中文里面，我们也可以用“狗啃过似的”。总之，这本词典真的烂得不能再翻了。我坚信，世界上肯定找不到像这样的词典；于是，我只好将它深藏，让它 “安度晚年”。

这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新英汉词典》，是我80年代初期举全家财力买得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上高中后，我忽然想学英文。在那所只有三间房、四周都是水稻田、如今已成为养猪场的农村高中里，我是唯一一个立志要学英文的“怪胎”。记得那是一个春天（词典的后面所记的购书日期是4月18日），我逃课，来回步行了近50里路，到县城里买到了这部词典。下午一上学，我就把这本词典带到了班上，同学们很惊讶，很羡慕，因为他们做梦也没见过，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厚的书。

第二天一早，我得意洋洋地跑到班主任办公室，向他展示我的“大书”。班主任把词典接了过去，翻了翻，忽然问：

“这是你买的？”

“嗯。”

“多少钱？”

“六块钱。”

没想到，班主任的眼睛睁得奇大，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过，眼珠简直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瞪完眼睛后，把词典往我手里一塞，只说了一句话：

“你个败家子！”

既然这样，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向他表达我的“抱负”了，但从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我心里还是很难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教室后的稻田里，一群鸭子在啪啦啪啦地觅食，我忽然意识到，这部词典是我母亲卖了多少鸡蛋才凑足了钱的呀。一只鸡蛋5分钱，家中一共才养了3只鸡。可是，书既然买回来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勇往直前！我暗暗“立志”：将来要是有出息了，一定要买很多、很多鸡蛋给母亲吃。我更不服气班主任说我是个“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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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开始疯狂地学习，我要为家里挽回“损失”。其实，这部词典在我精神层面上的冲击更大。我也像班上的同学一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的书，我觉得它伟大、辉煌、威严，甚至觉得它非常神圣；我心里总是想，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编写出这么厚的一本书，居然有人能认识那么多我不认识的单词。他们太有学问了，太了不得了！我一定要成为那样的人！油灯下，我时常会出神地盯着它看啊，看啊，看啊……

从那个春天起，我的人生因为一部词典而改变。我每天都要带着它，放学后，放牛时，坐在牛背上，都要把它带着。其实，我不仅是用它来查看单词；事实上，我是把它当着一本书在读。这也是为什么它会破烂成现在这个样子。因为这部词典，我养成了读词典的习惯。没有好书可读时，我可以阅读词典。如果把我关在荒岛上，别的不要，我只要一部词典。

靠着这部词典，我得以“阅读”人生绚丽的风景……借助这部词典，我考取了大学英文系；借助这部词典，我考取了硕士研究生；借助这部词典，我考取了博士研究生；借助这部词典，我完成了博士后出站报告；借助这部词典，我考取了公派留学；借助这部词典，我读了不知多少原文经典；借助这部词典，我译完了《傲慢与偏见》、《鲁滨逊漂流记》、《苔丝》、《双城记》；借助这部词典，我翻译了300多首诗歌……因为这部词典，我由一个放牛的孩子，成了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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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它太旧了，太烂了，没法用了。于是，我后来又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的《英华大辞典》。可是，任何词典到了一个词典爱好者的手中，命运都不会太好。我的第二本词典也快翻烂了。

但我依然怀念我用过的第一本词典，并深刻地认识到，是它影响了我的一生。在这电子的时代，在这网络的时代，在这什么都可以上网找一找的时代，我还是痴迷于那纸质的形态。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可以抚摸它，依然可以继续感觉它的温度，它的厚度，它的重量。它的每一页上都有我的痕迹；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都有我的笔迹，红的、蓝的、黑的。它近1700页，左上角和右下角都卷折得没法查看单词了；这些角加起来就是近3400个角，这近3400个卷角耗费了我多少时光，多少心血！

写到这里，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假如我从一开始用的就是一个电子词典，此刻的我，还会有写这篇文章的情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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