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随笔:叹息桥边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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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大学叹息桥义海摄影原创 |
分类: 英伦随笔(Essays on Engla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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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伦随笔
陈义海
桥梁,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之一。它使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变得更容易,心和心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它把千里迢迢的距离于顷刻间化为乌有,让汗血马少流血汗;它团结大地、联络村庄,使旷野和旷野不再成为苍天之下的孤立。
然而,桥梁的功劳再大,它不过为一器物罢了。器物实用,实用者便不美——很多美学家都是这么说的。
桥作为一种“工具”,在它成为建筑学的一个重要领域之前,的确没有什么美可言;就算它在建筑学上具有审美的价值,如果没有人类活动的加入,或是没有传说的点染,它还只是没有肉体的躯干,或是没有灵魂的肉体。
是的,有了人间沧桑,有了悲欢离合,有了无数的阴晴圆缺,桥便脱离了器物的范畴,甚至超越了建筑学的意义,而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乃至情感和情绪的表证。“驿外断桥边”,五字一出,意境顿生;“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是欣喜还是无奈?至于“断桥”加“残雪”,更是令人感伤得一塌糊涂。此外,西人又有“魂断蓝桥”、“廊桥遗梦”之情事,又岂只是缠绵悱恻?
于是,我忽然对“桥”情有独钟起来;于是,当别人留心于康河的水的时候,我却格外关注康河上风情各异的桥;于是,在康河边,当人们陶醉于康河富于灵性的流水时,当人们流连于康河两岸的风光和那远处教堂神圣的尖顶时,我却被康河上的一座座形态各异、风格别具的桥所吸引。
我记得,我从剑桥回来之后写的第一篇文章就叫《剑桥有桥》。在那篇文章里我已笼统地记到了康河上的桥。又是很多时日过去了,康河上的桥依然让我浮想联翩,特别是其中的几座,甚至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剑桥共有31个学院,而那些有康河流过的学院似乎比别的学院多了几分灵动的气息。有河就有桥,康河上的桥从北向南有很多,但最有名的当是位于校区的几座桥。克莱尔学院桥(Clare College Bridge)最古老,建于1640年;Garret Hostel Bridge最年轻,建于1960年;女王学院桥最有意思,因为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数学桥”;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Bridge of Sighs)则最有诗意,最有兴味,最能勾起人们的种种联想,特别是对于我这样一个感性的人。
叹息桥是圣·约翰学院的骄傲。值得圣·约翰学院骄傲的东西很多:它是剑桥大学占地面积最大的学院(学院人数目前排全校第四);在所有的学院中,它是第一个把校舍建到康河西岸去的学院;它是剑桥最富有的学院之一,其固定资产约五亿英镑(约75亿人民币),现在每年的财政收入是七百万英镑;它迄今已经培养了九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五位首相。圣·约翰学院有太多的骄傲,但是它还在“叹息”,位于其两个校区之间的桥仍然叫叹息桥。
【剑桥大学叹息桥(远景)】
叹息桥建在圣·约翰学院的三庭(Third Court)和新庭(New Court)之间。圣·约翰学院之前的校舍都是在康河的东岸,但随着学生规模的扩大,东岸太拥挤,于是19世纪30年代开始向西岸发展。叹息桥是西岸的新庭建筑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新庭建成后,得和东岸的庭院形成交通,所以,叹息桥首先是服务于交通目的。但是,英国人特别是19世纪的英国人,绝不会只满足于建一座沟通康河东西两岸的桥梁;桥梁固然要建,但要符合美学原则。于是,参与西岸新庭设计的“建筑天才”亨利·哈钦森Henry Hutchinson (1800-1831)为设计这座哥特风格的桥梁付出了无数心血。或许是他的作品太杰出了,或许所有的天才总是在他们的作品中倾注太多的心血,哈钦森在1831年,叹息桥竣工的当年,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他的杰作,让后人永远为他叹息……
叹息桥啊,叹息桥,一叹哈钦森英年早逝。
很少有人去追问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称圣·约翰学院桥为叹息桥。称之为叹息桥,是因为有很多传说。传说19世纪时,很多剑桥的痴情男女因为经受不住感情上的波折,从桥上跳进康河自尽,或是因为考试不及格而想不开,投河自寻短见;于是,叹息桥边上演了很多悲情故事。又传说,叹息桥原本不是现在我们所见到的廊桥,因为总是出现以上的情况后来加建上去的。有了这么多的传说,叹息桥也就变得格外传奇。
我翻阅过很多资料以查找关于圣·约翰学院叹息桥跟自杀之间的关联,虽然有所收获,但很多都具有传说特点,而不敢相信。后来,在Arthur Quiller-Couch编的《牛津英国诗歌选:1250-1900》一书中见到英国著名诗人托马斯·胡德(Thomas Hood,1798-1845)写过一首题为《叹息桥》(The Bridge of Sighs)的诗歌,而且该诗恰好是献给一个投河自尽的女子的。这首诗是书中的第654首。诗中这样写道:
又是一位不幸的人儿,
对生命感到厌倦,
多少草率啊,多么莽撞啊,
与生命决绝了!
从这首106行的抒情诗可以看出,胡德的这首诗显然是写给一个在康河上投水自尽的女子的,而且诗中写到“又是一位不幸的人啊”,似乎在告诉人们这种不幸的事情在康河上经常发生。可是,我后来又发现,有人考证,胡德的这首诗是献给雪莱的妻子哈切特·雪莱的,她于1816年投水自尽;不过,她是在伦敦的海德公园的Serpentine湖。于是,我便不敢完全相信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会跟那些令人感伤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然而,就算胡德诗中所写的女子是哈切特,他借叹息桥来写哈切特的不幸,我想,其用意还是很耐人寻味的。
叹息桥啊,叹息桥,二叹故事太多,扑朔迷离。
【叹息桥边看康河】
【剑桥大学叹息桥内部】
当然,当我踱步在叹息桥上,徘徊在圣·约翰学院的三庭和新庭之间时,我又想起远在地中海边的威尼斯,想起位于那里的另一座叹息桥。
其实,早在1600年,威尼斯就建成了一座叹息桥,只是当时它并没有“叹息桥”这一名称。威尼斯的叹息桥建在总督府和监狱之间的河上,跟我们今天看到的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一样,为双层封闭桥。这座桥得名“叹息”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当初的囚犯在总督府受审后,接着通过这座桥,被押送到对面的监狱。当犯人们经过这座桥时,他们总会透过桥上的小窗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因为他们不知道日后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于是,犯人们往往都是叹息着走过这座桥;于是,渐渐地,人们便称它为叹息桥了。不过,这里的叹息就没有剑桥的叹息来得那么“浪漫”了。还有一个说法,认为威尼斯的叹息桥主要得名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拜伦曾旅居威尼斯,他在著名诗篇《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曾这样写到过威尼斯的这座桥:
我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
一端是宫殿,一端是牢房;
我看到,桥身从波浪间升起,
宛如魔法师挥舞着他的魔杖。
——拜伦《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
我们现在无法确定的是,究竟是威尼斯的那座桥先“叹息”还是圣·约翰学院的那座桥先“叹息”,虽然拜伦是19世纪早期的诗人,他的这首诗完成于1817年。但不管怎么说,剑桥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的声名要远远超过威尼斯的叹息桥,它如今仍然是剑桥大学最吸引游客的地方之一;据说,剑桥所有的地方,维多利亚女王最爱去的就是叹息桥。
叹息桥啊,叹息桥,三叹有了文学世间的许多事情开始变得缠绵。
从剑桥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到威尼斯Rio di Palazzo河上的叹息桥,我们不禁又想到牛津大学也有座叹息桥。在牛津时,我的确见到了那座叹息桥,当时,一个同伴告提醒我,那座过街的天桥叫“叹息桥”;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很留意,因为我对叹息桥产生兴趣,是到了剑桥之后。
牛津的叹息桥也叫赫特福德桥(Hertford Bridge),因为它位于牛津大学赫特福德学院,连接着这个学院的两个方庭:新方庭(The New Quadrangle)和旧方庭(The Old Quadrangle)。牛津和剑桥从来就爱比高下,不仅他们自己比,外人也爱将它们两家放在一起比。就叹息桥这一点上,他们至少打了个平手。不过,恕我直言,牛津的这座叹息桥其知名度要远远在剑桥的那座叹息桥之下,虽然牛津的叹息桥也是石结构,也是哥特风格,而且它的窗户比剑桥的那座桥更漂亮,且是由大名鼎鼎的建筑师托马斯·格雷厄姆·杰克逊(Thomas Graham Jackson,1835-1924)设计建造;但是,牛津的叹息桥在1914年才完工,比剑桥的叹息桥(1831)晚了整整83年。这还不是最主要的:牛津的叹息桥只是两个方庭之间的交通连接,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桥”,因为它的下面没有河,因为它的下面不过是一条街——New College Lane。有桥而没有水,就有如有躯干而没有灵魂;有桥没有河,就有如镶着宝石的戒指而没有找到纤纤玉指来佩戴。伫立在牛津街头,望着远处的叹息桥,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叹息桥啊,叹息桥,四叹牛津跟剑桥比,牛津少了几分灵动。
【牛津大学的叹息桥(虽然叫桥,但桥下没有水)】
“零丁洋里叹零丁”,叹息桥边说叹息。没想到,桥梁除了具有交通功能之外,其背后还会有那么多的故事;更没想到,桥梁能由器物的层面上升到精神的高度。子曰:“知者动,仁者静。”河流与桥梁,有如智者与仁者。康河的水日夜流淌,惟康河上的桥,康河上的叹息桥,静静地立在那里;从它身上走过的,有智者,有仁者,也有极其普通的人,它自己其实从未叹息过。
只有我们远远地看着它,说:“那就是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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