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读戴冰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
(2024-03-20 1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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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情感小说作家戴冰 |
全文已发2023年4期《文谈》季刊
解读博尔赫斯的向导
——读戴冰《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
施晓宇
一
作为曾经的阿根廷作家协会主席,作为任职长达18年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之前历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各公共图书馆馆长,终身从事图书馆工作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无疑是一个世界大师级的优秀作家——拉美文学里程碑式的代表人物,但他却是一个盲人。由于遗传基因的缘故——家族中的第六代盲人,博尔赫斯一生视力都不好,直至晚年——生命的最后30年基本被黑暗笼罩。其实早在1955年10月17日,56岁的博尔赫斯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时,已经近乎失明。所以他自嘲地留下两句名言:
“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
“上帝,他以如此绝妙的讽刺,同时给了我书籍和失明。……”
也因此,博尔赫斯成为全世界极其罕见的国家图书馆盲人馆长。甚至退休以后,他仍然要接受国家图书管理员时不时的咨询——某一本稀缺珍藏书籍的存放之处——博尔赫斯总能明白无误地告知这本书确切的存放位置。有时明眼人还不如一个盲人,事实就是如此。
应该是出于这个特殊的生理原因,博尔赫斯的小说大多像他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圆形废墟》《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一样,让人阅读起来有如进入一个个纷乱的迷宫,进入一条条分岔的小径,进入一片片芜杂的废墟,需要内行、有经验的人引导,方不致迷失方向,消失自我。作家戴冰的专著《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仿佛就是一个很好的向导,善解人意地完成了读者与博尔赫斯小说之间心领神会的导引任务。
二
1968年出生于贵州的中国作家戴冰,与1899年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无论年龄与国界都相去甚远。偏偏,戴冰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博尔赫斯,而且,喜欢得死心塌地、无可救药。开初,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公道地说,博尔赫斯创作的小说、诗歌与评论,其汲取的营养来自于拥有3000年历史的南美玛雅文明和人类的共同文明,他的颇具现代性文学创作叙事风格和秉持独特的文学理念,包括无比丰富的古典主义精神蕴藉,无不得到各国文学爱好者的喜爱,更被各国作家运用“拿来主义”加以借鉴与学习。包括我在中文系开设的《文学创作论》课堂上,必定向每一届学生认真介绍博尔赫斯的小说,并以他独具一格的短篇小说《沙之书》为例,加以具体解构、分析、界定。
《沙之书》讲的是一个退休的图书馆员从陌生的瘦高的《圣经》推销员手里买到一本稀奇古怪的书,打开任何一页看完合上,再找这一页时就不见了,像沙子一样流失了,像水银泻地一样不见了。小说暗示的是一种人生状态和际遇的无始无终变幻莫测。这一点认同我与戴冰一致,他也对博尔赫斯神秘的《沙之书》没有起始终点的奇思妙想与魔幻写法叹为观止。
可是,因为博尔赫斯与传统文学所倡导的文学理念背道而驰、格格不入,所以他的一生创作也被许多读者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尤其作为小说语言与结构以晦涩、深奥和怪诞、离奇著称的作家,博尔赫斯的作品一度被世界文坛所冷藏。可身处中国大西南一隅的作家戴冰在从事诗歌、散文、小说创作的同时,始终没有放弃对博尔赫斯作品的痴迷与热爱,以至于不惜花费整整15年时间来阅读、研究、撰写博尔赫斯作品的心得体会以及关于博尔赫斯人生经历的条分缕析,于是就有了15万字的《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专著出版。戴冰这种不跟风、不从众、不随波逐流的阅读习惯,以及他兢兢业业、全力以赴的研究方法,和皓首穷经、锲而不舍的执著精神,值得我击掌、点赞。
三
《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全书共分五个部分(含后记),前四个部分,每一部分都由三篇评论(亦为读书随笔),外加一个戴冰创作的学习心得似的短篇小说组成,可算作戴冰对博尔赫斯小说的注解与模拟。
第一部分为三篇评论:《没有一面镜子能反映我:<</span>阿莱夫>》;《寻死之路:<</span>永生>》;《假若他不再梦见:<</span>圆形废墟>》;外加一个短篇小说《枝蔓》。
第二部分为三篇评论:《博尔赫斯的迷宫:<</span>小径分岔的花园>》;《不存在的分界:<</span>门槛旁边的人>》;《神道的傀儡:<</span>死亡与指南针>》;外加一个短篇小说《倾城》。
第三部分为三篇评论:《历史的迷宫:<</span>叛徒和英雄的主题>》;《疯狂的圆石:<</span>蓝虎>》;《不能承受的永恒之重:<</span>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外加一个短篇小说《弑》。
第四部分为三篇评论:《什么使博尔赫斯不安:<</span>吉珂德的部分魔术>》;《靠不住的绳索:<</span>沙之书>》;《无穷的空无:<</span>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外加一个短篇小说《大教堂》。
第五部分是戴冰的一个系统评论:《神道中的命运:博尔赫斯的宗教小说》;外加一个后记。
在第五部分,戴冰单独选出博尔赫斯的11个宗教小说《圆形废墟》《蒙面染工梅尔夫的哈基姆》《通天塔图书馆》《镜子和面具》《神的文字》《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接近阿尔莫塔辛》《神学家》《阿威罗伊的探索》《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扎伊尔》,着手加以分类、归纳、总结。戴冰读出并发现了博尔赫斯的一个自相矛盾、令人遗憾的悖论:
“很难想象博尔赫斯会信仰任何宗教,因为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深刻的、彻底的怀疑论者。但要‘毁灭现实,把人变成阴影’,又只能在神学中去寻找可能(尤其是文学可能)。所以把他看成一个具有强烈宗教诉求的无神论者或许更为贴切——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悖论,也是发生在一个人精神层面上的最深刻、最苍凉、最不可思议的悲剧:一个人的存在竟然建立在他竭力想要消弭这种存在的意图和努力之中。”
四
相对于戴冰的小说语言,戴冰关于博尔赫斯作品的解读,语言深奥的同时,也略带晦涩,甚至,一如博尔赫斯。我应当承认这多少有些阻碍了我对《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全书的流畅阅读和深入探讨。但同时,我又承认,戴冰与博尔赫斯虽然两人相隔东西两个半球,年龄也相差悬殊,但是戴冰与博尔赫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博尔赫斯死去多年之后,我曾这样想:我有17年的光阴与他重叠在一起,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一普通至极的事实却让我觉得似乎带有某种神秘成分,让我隐隐激动。……我曾同样荒谬而愚蠢地下过一个结论,认为文学实际上只有两种,一种是广泛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另一种就是博尔赫斯主义,其余的不过是两者之间各呈变化的形貌而已。”(《后记》)
戴冰比一般读者都更偏爱已于1986年去世的博尔赫斯和博氏作品。比如戴冰对博尔赫斯的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圆形废墟》《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的细致解剖;对《圆形废墟》《蒙面染工梅尔夫的哈基姆》《通天塔图书馆》《镜子和面具》《神的文字》的深刻理解;对《阿莱夫》《门槛旁边的人》《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时间问题的探究、思考,使戴冰得出这样的结论:博尔赫斯的作品——主要是小说,无不围绕人生的两大主题:时间问题和迷宫问题。关于时间问题,戴冰在《不存在的分界:<</span>门槛旁边的人>》里写道:
“时间问题始终是博尔赫斯孜孜以求的核心问题,他在贯穿其一生的创作中曾设想过时间的多种形态:直线前行的时间,圆形的时间,从过去流向未来和从未来流向过去的时间,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时态同时并存的时间,由各种分叉、汇聚和平行的系列构成的时间,可以从中间任何一段开始弯曲的时间……《门槛旁边的人》试图探寻的,从表面上看,似乎也是几种时间系列并存的可能性。”
对此结论,戴冰用博尔赫斯的原话加以印证,我认为二者遥相呼应,有异曲同工之妙。博尔赫斯这样主张:
“许多时间及许多时间的并存,既有各单位间以前后或者同时性发生关系的时间系列,也有既不属于前后关系也不属于同时关系的时间系列。所有系列都各不相同,自成体系。”
“时间是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一条从我这儿攫取东西的河,而我就是这条河。时间是一团消耗我生命的火,而我就是这团火。”
故而,著名秘鲁文学评论家阿尔贝托·桑切斯认为:“博尔赫斯因为近视而富于远见。”博尔赫斯在小说中将真实时间和虚构时间,以及推理而成的想象时间,用一个个小说细节加以缜密罗列,逻辑推进,再给出合理的又出人意料的事实结果。导致其既模糊了真实的时间,又坐实了虚构的时间——把各种可能并存的时间体系推进到了登峰造极的严密程度——从而使博尔赫斯的小说在小说世界里占据了牢不可破的高度,也为20世纪的世界文坛增添异彩。
五
关于博尔赫斯提出的迷宫问题,戴冰在《神道的傀儡:<</span>死亡与指南针>》里这样写道:
“‘迷宫’这一意象在博尔赫斯的语境里,始终是宇宙或者世界的一个隐喻——不只是物质的宇宙或者世界的隐喻,也是人心的宇宙或者世界的隐喻,同时还是他对生命的迷惘以及面对这迷惘所生发出来的无限焦灼的隐喻。……无论以什么形象出现,迷宫在博尔赫斯眼中,都是人类身陷其中无法逃逸的处境,是人类万劫不复的宿命的象征……”
当代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耶鲁大学教授——“耶鲁学派”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也认为:
“迷宫是博尔赫斯的中心意象,是他一切烦恼和噩梦的交汇点。他的文学前辈从爱伦·坡到卡夫卡都被用来装点这一混乱的标志,因为几乎每样事物都可以被博氏变形为一个迷宫。”
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出版)里还就博尔赫斯提出的迷宫理论进一步阐释道:
“虽然博尔赫斯作品中的迷宫基本上是一种游戏形象,但其中的隐义却和卡夫卡的作品一样晦暗。如果整个宇宙都堪称迷宫,那么博氏最喜欢的意象总是和死亡相联系,或者与一种本质上是弗洛伊德式的生活观,即死亡冲动的神话相联系。”
事实确实如此。在博尔赫斯的“迷宫小说”代表作之一《死亡与指南针》里,主人公——侦探埃里克·伦罗特最后也是以不幸的死亡而告终。这篇小说的情节既简单又复杂,某城连续发生三起与神秘犹太教义有关的凶案。经研究案情,侦探埃里克·伦罗特预言了第四起案件将要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并且在那个时间亲自到达那个地点——是一栋别墅——迷宫物化的象征,试图在罪犯实施新的犯罪时把他逮捕。小说的情节出现反转——侦探的主动追踪变成了自投罗网,导致埃里克·伦罗特遭遇凶手夏赫拉的陷阱而被枪杀,成为第四起凶案的受害者。
小说《死亡与指南针》的宿命色彩浓郁,证明有时人的命运的确逃无可逃。这就是博尔赫斯提出的人生迷宫问题,这就是迷宫之为迷宫的问题,令人绝望的境地正在于此。人生有时确如一个迷宫,历史有时也真是一个迷宫——一个巨大的迷宫。这就应验了博尔赫斯下的断言:
“我觉得世界是个走不出来的迷宫,尽管有的道路通向北方,有的通向南方,实际上都通向罗马。”
六
作家叶名这样评价戴冰的专著《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
“在戴冰看来,博尔赫斯的作品篇幅之精约,有如水晶的结核,而意蕴之神秘广远,又如孤光自照的夜空。在关注生命的本体存在这一课题上,博尔赫斯超越了一切具体的宗教,坦露了真正博大的宗教情怀。”
戴冰自己则毫不掩饰对博尔赫斯全部作品深入骨髓的偏爱。他这样夫子自道:
“一直到现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于我而言依旧是随时拿起来翻到任何一页都可以往下读的作品。”
我要强调的是,功夫不负苦心人。戴冰苦心孤诣15年,专心致志15年,在他的本命年——2016年写出了《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一书,既表达了48岁的戴冰对87岁去世的盲人大师博尔赫斯的敬重与钦佩,同时也可以当之无愧地将之归入当代中国不多的几本研究博尔赫斯的专著之列。戴冰的情有独钟,别出匠心,为博尔赫斯研究提供了又一个崭新的范本。这个范本对得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向外界宣传《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的推介语:
“戴冰的文字,饱含着他与众不同的天赋和特有的气质,其文字背后透露着他深厚而广阔的阅读基础。他的笔调多样,意向纷呈,文字表达如行云流水般自然,轻快短促,内力浑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