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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说，在我们单位，我有个忘年交。

    他说，我是单位里，第一个愿意坐下来跟他聊天的年轻人。

    那时的我，刚刚参加工作，来到这个陌生的大楼里，他也成为我第一个无话不谈的人。

    后来，我常常把一些油和米给他，当然，也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到他那混餐晚饭吃。

    哪怕现在，用他的话说，我已是这个单位不大的“中层领导”，我们仍还是像以前一样。

    而他，还是那个不怎么说话，对谁都一副谦恭模样的，老保安。

    其实，我一直想为他写篇文字，只是长久以来，我并不知从何下笔。

    虽然和他已然很熟悉，却也只是零落地听说一些关于他的，片段的故事。从未完整地知晓，于他身上，究竟有着怎样，不同的人生。但凡是与他聊过的同事，都说，这人，真不一般。

    说实话，第一次与他聊天，我并非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出于最本能的尊重。我是一个山区小城出来的人，没有出众的能力，没有高深的背景，自小看过许多冷眼，听过许多嘲讽，受过许多鄙夷。所以更加不想也不愿，去看不起任何一个人，哪怕，一个保洁，一个保安。

    可当我坐下来，和他聊过几句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老保安背后，有着常人读不懂的故事。他说自己是个农民，可我分明从他的谈吐中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说自己是个穷人，可我分明从他的举止间看到了对富有的淡然；他说自己是个底层，可我分明从他的神态上看到了不卑不亢的气节。

    那一刻，我已分不清，到底面对的是一个老保安，还是一个饱经沧桑、心早已看平淡的长者，亦或者，是个看穿世间百态、无谓人间冷暖的，大儒。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没有问过他的故事，他也不再说起。

    直到今天，我再次想起，要为他写一篇文字。

    午饭后，我到办公室加班，顺道在他那坐了坐。恰好碰上他一个人在，又聊了聊天。

    无意间谈到他的孙子孙女，谈到他的家庭，谈到单位的一些琐碎，谈到忍辱与受气。于是，我听到了他，近似完整的故事，一个老保安的，半世人生。

    他，也曾是个弄潮儿。

    没错，确实如他所说，他曾是个农民。他的家，在南昌近郊的乡下，高中毕业后，在乡下还种过几年地。但他终归是个不满于现状的人。用他的话说，不愿意看着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种地过一生。每一天起来，就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想想都觉得痛苦。更不愿意，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女，以后也和他一样活着。

    于是，他带着妻儿，揣着300元积蓄，进了南昌城。开始，他捡过废品、扛过砖、打过工，他说，刚进城的时候很苦，摸不着东南西北，租住在破旧的房子里，吃饱了这顿不知道下顿在哪。但是，活着很有希望，每一天都是精彩的，至少他看到了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个世界，自己除了种地，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至少，他知道，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有他的一席之地。

    之后，他在打工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商机，制作编织袋，化肥厂、米厂、饲料厂等对编织袋需求量相当大。于是，他成了个“倒爷”，在南昌拿下订单，到浙江订制，再贩回来卖。他说，那时，一只编织袋在浙江做好加上运费的成本就两毛多一只，卖回来是五毛一只，将近有百分之百的利润。

    就这样，他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积累了一定的财富。

    他，也曾是个小“富豪”。

    在他拥有第一笔积蓄后，他不再满足做一个“倒爷”。他觉得，应该自己开个厂，自己生产编织袋。于是，在南昌青云谱区，他开办了自己的工厂，成为一个小厂长。他说，那时候自己是自豪的，怎么说，从当初300元闯城市的农村小伙，成了在这座城市有自己产业的人。

    开了工厂之后的他，越发觉得生活有希望，干劲也越来越足。凭着他的精明和他诚实守信的性格，厂子越来越红火，业务量越来越大。他说，最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一万元。基本上，每天能出货几万只编织袋。说这话的时候，他仿佛仍是那个手下有几百工人的老板，依稀可以从他脸上看到，当年的辉煌。

    就这样，他在南昌的江铃小区买下了两套房产，厂子里买了三辆运货的江铃皮卡小货车，自己还有了一辆轿车。他说，那时资产少说也有几百万，一年净赚几十万一点问题也没有，两个儿子相继娶妻生子，女儿也找到了好的归宿，真觉得生活，就像花儿一样。

    可是，他没有想到，就在人生最好的四十多岁，妻子因糖尿病引发了肾衰竭。

    他，是个好丈夫

    得知妻子罹患重症，他没有犹豫，果断地把妻子送进了医院。肾衰竭，需要高昂的住院费用，他说，那时一天医药费、住院费加起来要一千多，花钱就像流水一样。他把工厂交给大儿子，自己每天在医院守护陪伴。第一次换肾，花了几十万的费用，他也没有眨眼。他说，钱是两个人一起赚的，现在妻子有病了，就该拿出来治，只要治好了病，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去赚更多的钱。

    可是换肾后的妻子，并没有像他想象的好起来，仍然需要每天住院，随着花费越来越多，他撑不住了。但他坚持不能动厂里的钱，不能停工，厂子里还有那么多工人要靠他吃饭。于是，他卖了一套房，用卖房的钱，继续坚持治疗。直到他妻子第二次到上海换肾，又是一大笔开销，他说，没办法，只能卖第二套房了。上海回来，依旧没有让他看到希望，可他并没有放弃重症的妻子，依旧每天坚持守护。后来，面对每天近两千的费用，他没有流泪，依然笑着对妻子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坚持，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他说，其实就是用钱在延续着妻子的生命。可是，再怎么赚钱，也抵不上医药费花去的数量。到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关了工厂，还清贷款，拿出最后的一点积蓄，继续延续着妻子的生命。

    他说，其实当时是准备了一百万给自己养老的。可是，不忍心看着妻子就这么离去。但终究是“坐吃山空”，他没有办法，在只剩下五千块钱的时候，把妻子接回了家。也就在回家的当天，妻子离世。

    直到现在，他还在说，早知道就该花了那五千块，还能让她，再多活几天。

    他，是个好父亲好爷爷。

    妻子重病期间，因家里的积蓄全投进了妻子的医药费，工厂倒闭。他没有工作的大儿子离婚了，离婚后，他大儿子说，已经崩溃了，家已不成家，他活不下去了。于是，他大儿子丢下一双儿女，从此离家出走，杳无音讯。他笑着说，有什么办法呢，那就我来养呗，都是自己的儿孙。

    就这样，他通过应聘，成为了一名老保安。他说，人总得混口饭吃吧，干什么不是干，还有两个小的等着我来养活，等着我供他们上学呢。就这样，他的孙子孙女，靠着他做保安不到两千元一月的工资，省吃俭用，一天天成长着。他说，自己已经几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除了吃，就没有其他消费。就连过年过节买点好吃的，都只能考虑小的，自己总说不爱吃不想吃。

    在这单位低着头受着气过日子，只为在这孩子读书近，不需要花钱租房，少了房租、水电等开支，能让孩子活得更好些。如今，他孙女已上大学，孙子也已读初中。他说，看着他们成长了，自己也感到欣慰。只是，孩子跟着他，吃了太多的苦，没想到，自己奋斗了大半生，还是不能带给他们幸福。

    我问及他大儿子的事，坚强的他，眼里有些湿润，然后笑着说，不知道，但愿他过得好吧。

    这或许，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思念。听到他说，我没能给他我能给的那一刻，我也哭了。

    他说，没有想到，活了大半辈子，又回到了从前。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人生？奋斗过、辉煌过、付出过就足够了，凭着良心，我做到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能做的一切，我不后悔。

    是啊，人生有太多的想不到，有太多的不可测，但只要我们在有限的时光里，做到了我们所能承载的一切，我们就没有在这个世上白走一遭。

    这个老保安的半世人生，让我看到了这个社会需要的正能量。我们这些年轻的一代，还有什么资格再抱怨什么老天的不公，感叹什么世道的黑暗，说什么没发展，讲什么没实惠。

    老保安告诉我，财富和金钱可以通过自己努力去创造、去获得，但在名利前那份道德的坚守是拿钱买不到的。活着，最重要的是坦然面对一切，不管怎样，问心无愧就好。

    虽然现在的老保安，已经不能给他的孙儿带去多少财富，却给了他们最美的品格和精神。

    但我相信，有一天，当他的孙子孙女长大成人，一定会以他们的爷爷为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