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仲湛英语小说翻译选

英国人的日落情结

英国文学的讽刺艺术

[英] G·K·切斯特顿

吴仲湛 译

[作者简介]

    G·K·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是20世纪上半叶英国生活与文学中富有传奇色彩和刺激性的一个人。他出生于伦敦，在圣保罗学校读书时就喜欢文学，曾获得弥尔顿奖金，18岁进入斯莱德美术学校，后在伦敦大学攻读文学。其写作活动涉及诗歌、小说、散文、随笔、评论、神学研究等各个领域，也是新闻界的著名撰稿人。1925年切斯特顿创办了冠以自己名字的“G·K·周刊”。加入罗马教会后，切斯特顿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宗教题材的创作上。

    G·K·切斯特顿的系列侦探小说“布朗神父”是一部畅销书，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布朗老爹的胖墩墩的罗马天主教神父，也是大名鼎鼎的业余侦探。

    这位英国家喻户晓的名人肥胖异常，经常穿一件旧外套。有一个笑话：萧伯纳借身高嘲笑矮胖子切斯特顿：“要是我像你那么胖，我就会去上吊。 ”切斯特顿不假思索地回敬这个干瘪的高个子：“要是我去上吊，一定要用你上吊过的绳子。 ”从本文，读者也能体会到切斯特顿对萧伯纳的讽刺与反击，不禁会心一笑。

    英国文学选中并强调了一种极其璀璨的文学形式。这种形式永远不可能在宣扬爱国主义的演说或在关于人类及民族一类书中出现，然而它却是对丰富多彩的尘世生活的具有英吉利特色的伟大贡献。如果要给它下个定义，也许可以称之为“讽刺艺术的友好运用”。比如，把一个人描绘的十分丑陋，而实际上却是在对他表示称颂。

    假若我们欣赏这种文学形式，就必须先牢记讽刺文学和警言在广义的人类文明中所充当的角色。几乎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热嘲冷讽被用作鞭挞他人的荆条。如果有人对你大谈特谈某人的假发或假肢，那么他一定是那个人的宿敌。人们总是恶意地向他人提醒他身体的某些缺陷，特别是这个缺陷足以与他盖世无双的威望与权力形成鲜明对比时。

    以全人类最伟大的两位骑士和征服者为例。我们先看裘力斯．凯撒。他秃顶，即便戴上桂冠，也无法将他的秃头完全掩饰，这历来是他心灵和肉体上无法掩盖的弱点。他的仇敌说：“你征服了高卢，但是你秃顶；你在两军对峙中战胜了庞贝，在言辞雄辩中压倒了西塞罗，然而你秃顶。 ”我认为他自己也觉察到这一点，因为他是个慕虚荣的人，凯撒的头就像阿基里斯的脚后跟一样。

    再看诺尔曼的威廉——伟大的水手和斗士。他在哈斯汀冲上海岸，一个奇袭创造出了我们的国家。如果谁自认为是成功者，他便被称为“佛莱斯的威廉”。但是到了晚年，像许多其他大人物一样，他变得相当肥胖。当一个法国人拿这嘲笑他时，威廉因其虚荣心而感到莫大羞辱，他歇斯底里大发作，像一座高山从山顶到山脚都震摇起来，他拼力登上马鞍，率领军队讨伐那个法兰西小丑。他像疯子似地叫嚷要把城市烧光，将整个法兰西变成一片废墟，以洗刷他的耻辱。他像黑夜里的一根烽火柱，策马驰过衰微的大地。可是，这也使他野蛮的一生宣告结束，他被一切人所抛弃，他死了，尸体在大石头上腐烂发臭。

    请看，一个粗俗不堪的玩笑的力量，足以把赫赫有名的权势者从他们的宝座上拉下来。在这意义上，它既辛辣又有益。奴隶们的悄悄议论“别忘了你也是一个人。”是十分正确的。对那些自以为比别人优越的人，实在应该提醒他：你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应该这样、甚至也只好这样告诉他：你比一个普通人还不如，比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人还不如。没有帽子戴的穷人公然评论富人的秃头，也是堂堂正正的。

    但是，尽管这样做既公平又合理，却不能唤起人们纯真的情感。我们不能期望通过指出以上事实和议论社会各阶层中数不胜数的假发假肢，来发展人类之间的友谊。当然，这是“平等”，却一点也不“博爱”。在一些文学作品中，更是变得彻头彻尾地邪恶了。人类因发明对身体缺陷的嘲讽而羞耻，正如因发明对肉体的刑罚与折磨而羞耻一样。

    然而，正是在这一方面，最有特色的英国文学，从乔叟到狄更斯，发射出灿烂的光芒。像其它文学作品一样，它也是粗鲁的，但却远远没有那种刻薄恶意。在《大卫科波菲尔》中，那个小傻瓜说，他宁愿被一个有血性的人打倒，而不愿被一个卑贱的人扶起。如果“血气方刚”不只是解释成“高尚”，而且还有“仁爱”，那么，我同意这种看法。当然，若我要的是“仁爱”，我宁愿被菲尔汀打倒，而不愿被瓦尔泰扶起。

    唯一被看作真正粗鲁的英国作家并不是英格兰人——斯威夫特是爱尔兰人，典型的爱尔兰人。像他的同胞萧伯纳先生一样，在他的最诚挚的人道主义中，透露出“不人道”。但这种英国文学风格的最重要点——粗鲁而不失友善­——比起其它形式，在可能创造出友善、奇异的东西方面，却做得更加出色。如我已说过的，裘力斯．凯撒秃顶，设法用桂冠来掩饰；匹克威克也是秃顶，假如他也戴上桂冠，我们反倒会觉得他的头受了糟蹋。更甚者，我们觉得他有了头发反而不好，大家喜欢他永远秃顶。

    同样，如我所说，征服者威廉是个胖子，一旦有人提到这一点，他就暴跳如雷。但是，还是以匹克威克作对比，他也是个胖子，我们却不希望他成为别的样子。我们觉得他的圆滚滚就如同地球也是圆的，我们希望他膨胀起来，一直胀到像天穹的巨大的弧线一样。菲兹耽溺于画匹克威克的秃和胖，因为菲兹喜欢他，当然也就喜欢他的秃顶与肥胖。一切社会中的讽刺作家总是坚持暴露人的丑恶，但菲兹坚持表现匹克威克的弱点，却好像在表现一个好人身上的长处。

    法兰西王子嘲笑威廉肥胖，是因为他对他感到厌恶，而狄更斯写匹克威克的肥胖，却是因为你永远不会认为一个好东西会好得过了头。在这一方面，可以说《匹克威克外传》的插画比小说本身的描写更出色。可以简单而明了地看出，比起如何其它作品，英国人对显现简洁的滑稽讽刺的喜好，在他们对菲兹插画与对狄更斯小说的喜好程度，就能比较出来，尽管这事情本身就显得很滑稽。

    你闭上眼睛，将一个古代英国人的形象置于眼前，那是一个怒气冲冲，一条假腿的海军上将，那木头作的腿是无法抹煞的，然而，并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当然，也没有同情。木头腿的存在是因为大家欣赏它，觉得这是上将先生依靠自身的力量生长出这么一条假肢来。

    相反，任何一种别的民族的讽刺，任何其他普通人种的感伤主义，都认为海军上将丢掉了一条腿。

我们倒不如说：海军上将拾到了一条假腿。

（全文结束，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