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与《冉冉孤生竹》对比赏读
(2009-02-02 2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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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随笔闲谈 |
《行行重行行》与《冉冉孤生竹》对比赏读
《行行重行行》之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冉冉孤生竹》之八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两首,一列其一,一列其八。两诗都以思妇的口吻写怨别,两位女主人公的处境和心情也多有相同:
第一,两人与丈夫都是远别。《行》里说“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冉》则说“悠悠隔山陂”。
第二。两人与丈夫都是久别。《行》里说“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冉》则说“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第三,两人都因思念的痛苦而感到了生理的变化。两首诗中均有“思君令人老”一句。
第四,两人都对丈夫是否忠贞不二抱有怀疑。《行》里说“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意思是说丈夫恐怕是受到他人的蒙骗才不思回家的。《冉》则说“轩车来何迟?”“君亮执高节”,一为问句,一为猜测语气,正表现出对丈夫在外作为的担心。
正如清代学者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卷二所说:“《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不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这两首诗就表现了这样的夫妻离别相思、盼归、猜疑等“同有之情”。也正因为如此,这两首诗乃至《古诗十九首》才具有了千年之后仍能感动人心的力量。
然而,诗中内容如此相似的两首诗,我们读来的感觉却是如此的不同,以至很少会产生将二者联系起来的念头。这是为什么呢?事实上,二位女主人公的心理的确大不相同,而产生这种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冉》诗的女主人公是新婚别,而《行》诗则不是。由是否新婚而导致的女子心理的不同在诗中表现在:
第一,对婚姻生活和离别的记忆、感受深刻程度不同。在《冉》诗里,没有对婚姻生活和丈夫进行任何描述。从千里之外嫁入夫家,新婚不久即别离,新娘对于丈夫的了解、对于婚姻生活的体验,都还谈不上深入,因而别后也就很难有什么深刻而具体的回忆。《行》诗中对于婚姻生活也没有详细描述,但开头“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两句对离别情景的描述表明,这一场景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思妇的脑海里,成为她不时地回味夫妻情、离别苦的材料来源。如果平日夫妻感情不深,离别岂会如此痛苦,离别的场景又哪里会如此时时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再者,描写别后情景,《行》里说“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万里”“天一涯”虽然相隔遥远,但中间并无事物隔绝,似乎二人可以遥遥相望,说明二人心理上并未相隔。《冉》则说“悠悠隔山陂”,两人不仅距离遥远,而且隔着千山万水。这不仅是物理的隔,更是心理上的隔。短暂的婚后共同生活使他们的夫妻感情无法达到如《行》诗中那样“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程度。
第二,因思念而感受到的痛苦程度不同。两首诗中都说“思君令人老”,但两人由“老”而想到的事情并不完全相同。《行》里这句后是“岁月忽已晚”,意思是说自己在忍受着相思的痛苦中又度过了一年,老去一岁,可是丈夫却还没有回来,有盼归意。在前文里还有“衣带日已缓”之句,说明消瘦得厉害。《冉》诗里“思君令人老”后是“轩车来何迟”,说明她也感到痛苦,感到一天天老去,也有盼归意。但她更关心的是丈夫迟迟不归的原因,所以这里用了问句。可以看出,她因离别感受到的感情痛苦并不如《行》诗中的女主人公那般强烈。一般情况下,夫妻感情会随共同生活时间的延长而增强。《行》诗中的女主人公的婚姻时间较长,而《冉》诗里女主人公是新婚不久即分别,夫妻感情还未及培养,因而离别的痛苦自然就有强弱之别了。
第三,两人的婚姻安全感强度不同。这是两诗最根本的区别,需做详细分析。在婚姻中,对于男女双方来说,满足安全感和爱的需要同样重要。但女性由于一方面承担着养育后代的任务,另一方面在经济上又处于依附男性的地位,因而对于稳定的婚姻关系的需要,也就是婚姻安全感的需要远比男性强烈。婚姻安全感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对方的现在有确定把握,产生感情上的依恋,经济和日常生活中的依赖等;二是对婚姻未来前景预期明确,不会时常担心婚姻会被中止。婚姻时间的长短虽然不会和婚姻安全感的强度完全成正比,但也有相当的影响。婚姻初期,因双方对对方的态度和婚姻感受、道德操守等并不完全了解,一般都会有较强的不安全感。随着婚姻的延续,男女双方的相互了解会加深,感情会加强,那么对于对方在婚姻中状况及未来预期都会有清晰的把握,不安全感就会逐渐减弱以至消失。
在这两首诗中就能看到这样的变化过程。《冉》诗里的女主人公不安全感非常强烈。首先表现在她的依赖感未能得到满足。“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孤生竹”是自比,“泰山”或比婚前娘家,或比想象中婚后的丈夫。可以看出她对“靠山”的期待非常强烈。“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一般注本都认为这是以菟丝女萝这两种蔓生草的相互缠绕比喻夫妇感情亲密无间。这是大可质疑的。从行文上说,“菟丝”与“女萝”的关系有可能与“孤生竹”与“泰山”之间的“托身”关系相同,“附”字也正说明了这一点。从所用意象本身看,菟丝多生于平原,寄生于草本植物。女萝,即松萝,多附生在松树上。女萝并非菟丝理想的“托身”之物。相反,以生于平地的菟丝之低微卑弱欲攀附生于山林、悬于高松的女萝,几乎绝无可能。将两组比兴联系起来看,会发现其中含有强烈的对比意味。“菟丝”比“孤生竹”更加纤细柔弱、渺小卑微,但所依靠的却是垂挂于松上的“女萝”,不仅不如“泰山”般坚实牢固,而且高悬于空中,随风飘荡,根本无法把握,更无法依靠。女主人公又是“千里远结婚”,远离了亲密可靠的娘家人来到夫家,人生地不熟,生活中和心理上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丈夫,可是丈夫却在新婚不久就因外出做官而离开了家,女子心理上的失落、孤单无依和茫然无措就可以想象了。
其次,她对婚姻的未来怀有强烈的不确定感。“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这里表达的不仅仅是相思之苦和盼归之意,还有问句背后隐藏的满心猜疑:你为什么还不快点回来?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会不会忘记了我?会不会爱上他人?对于这些问题,没有人来回答她,而她自己由于对丈夫了解有限也无法肯定或否定。这是她对丈夫的现在无法确定的焦虑。“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封建社会中,在婚姻家庭中处于附属地位的女子只能“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弛”的例子层出不穷。于是她们不能不担心这样的命运会落在自己身上。女子见落花常会伤心以至落泪,因为花由盛而落正是她自身命运的象征。女主人公替蕙兰花伤心,就是为自己担心。蕙兰花注定会枯萎,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也注定会在漫长的等待中逝去。这里表面上是表达对自己未来的担忧,实际上这种担忧还是和丈夫联系在一起:蕙兰花枯萎了就会被抛弃,如果你回来的时候我的青春美貌已经不再,我会不会被抛弃?她没有把握。这是她对丈夫的未来,也是对自己的婚姻前景无法确定的焦虑。新妇既对丈夫的现在和未来都无法把握,对婚姻的未来不能确定,就一定会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所以诗的末尾才会说:“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希望对方能忠贞不渝,但自己却完全不能做些什么以了解和影响对方,只能茫然地问: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而《行》诗里的女主人公显然没有这么强烈的不安全感。由于结婚多年,她与夫家人很熟,即使丈夫不在身边,她也不再感到孤单无靠。虽然她也同样担心丈夫久不归来或许会另有所爱,但以她多年对丈夫的了解,信任还是超过了猜疑。这从所用的比兴中可以看得出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是相信丈夫一定不会忘记家乡、忘记自己。“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虽是猜疑,但既是“浮云”,便会最终散去,“白日”依然会是“白日”。所以,她并不像《冉》诗里女主人公那样焦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是很乐观、很超然地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同样的离别,同样的思妇,同样的相思之苦,却仅仅只因为是否新婚而表现出了不同的心理和性格,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这一个”。体会这种发自于心灵深处的独特性,才使得阅读成为一种探险的过程,成为灵魂对话的过程,因而才具有了神秘的吸引力。所以说,“能言人同有之情”并不能必然成为“千古至文”,还需要将这“同有之情”表达得真切、细腻、深刻并具有独特性。通过《行行重行行》与《冉冉孤生竹》的对比阅读,就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