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秋初，天高云淡，湖畔牌坊静默如史书一页。青石镌刻的“沪淞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坊”十二字，被晨光镀得凛然生辉。我随诗友十余人列队而立，看香烟袅袅升腾，似英魂未远，犹在人间徘徊。

队伍依年齿序列，长幼有序，如时光本身在缓缓流动。每人执香三炷，躬身敬献，黄菊白菊次第堆成花山。谌君诵祭文时声沉若钟，字字坠地有金石声。忽闻抗战旧歌破空而来，恍见一九三二年淞沪烽烟弥天——日寇铁蹄踏碎申城春色，杭城八十八师星夜驰援，儿郎浴血三昼夜，千四百二十一具忠骨永葬湖山。蔡君吟诗时，湖畔杨柳正拂碧波，诗行落水成涟漪，仿佛壮士魂魄仍在湖心挥剑起舞。

集体诵读英烈名录最是撼人心魄。千余姓名如珠玉接连迸出，在牌坊下汇成河川。每念一字，便似见一少年容颜在虚空浮现。他们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眉宇，而我们这些诵名者，早已霜染两鬓。

绕坊三周，步履沉缓。青石板上光影游移，恍惚间与历史同行。想当年王公复建此坊，实乃种德之事。今人得以在此凭吊，不仅是追怀先烈，更是寻一处安放民族记忆的神龛。

午后转赴笕桥，航校旧址犹存壮志凌云之气。展览馆中遇故人之名——高建法先生竟已作古。十年旧事浮上心头：那位变卖菜馆、倾家筹建纪念馆的汉子，当时握着我手说：“英雄寂寞，我辈当以真心暖之。”如今他携毕生珍藏遁入历史，而四百平方的展馆中，飞机模型依旧悬空傲立，仿佛仍在等候起飞指令。

归途夕照满街，恍见无数透明身影行走人间——有着飞行服的青年驾驶员，有绑腿淌血的步兵弟兄，有布衣策杖的守馆老人。他们皆以不同方式守护着同一段记忆。原来给灵魂的出口，从来不在他处，就在这代代相传的铭记之间。湖风起时，万千杨柳齐向牌坊躬身，如天地正行一场无声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