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溪和潘溪皆是松阳县安民乡的两个村庄，因之临溪，故村名皆携有溪字，这在松阳村名的命名方式中属于常见的，尤其在如此偏远的山陬一隅，更是直截了当。后来这两个村名又将溪全部改为“坑”字，因山区皆是各水源的源头，言之溪，有些夸张，坑是更符合其涵义的。纵观安民乡，八个行政村，倒有一半与“坑”有关：大潘坑，即之前的潘溪，大横坑，李坑，台坑。

那就回到我的问题，从曹溪与潘溪到底有多少距离。如果是时间的距离，我认为是从南宋建炎二年到明代万历年间的距离。北宋末期内部是蔡京、童贯，朱勔等一干奸雄为祸朝廷，外部是金兵问鼎中原，宋徽宗及宋钦宗父子被俘继而被贬为庶人，于是北宋在1127年戛然而止。赵构继而在商丘登基，重建宋王朝，史称“南宋”，改元建炎。

北宋一朝，重文轻武，武官没有真正的春天。

于是，公元1128年，祖籍温州平阳凤巢山的杨姓都巡见机放弃自己的爵位，归隐林泉，以躬耕为乐。都巡相当于今天的省级边防总队总队长职位，主要职责是募兵御边与维护境内治安。杨都巡和他的两个兄长一同离家前往山多林深的浙西南。长兄杨仁光在丽水杨山村停住脚步，次兄杨仁先择居松阳白沙村，杨仁允则与儿子杨宣尉一同择居在安民乡一个有溪流过山坳里，由于故乡叫凤巢山，他们就给自己新的家乡取名为曹溪，巢与曹谐音，后来改名曹竹。

安民乡曹竹村，在松阳县的西南山区，虽然村中有溪，溪却不能通航，村之外，是山，山之外，还是山。与邻近村庄交往都需爬山越岭，没有捷径。然而就是这里，成了杨都巡心目中归隐的地方，成了他自认为可以活得更舒畅的地方。在乱世中，安全感才是最奢侈的财富。他们选择了这一片处女地进行躬耕，继而开始了在曹竹长达11代的人口繁衍。

时间拨到明万历年间。万历是明朝时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任皇帝，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怠政”的一个皇帝，一朝的天子选择“无为”，地方上小乱子却层出不穷，曹竹村在万历年间遭“白头兵燹”，全村屋宇化为灰烬的记录。

在离曹竹村五里之远的地方有个地方叫“寨坳”，正是万历年间杨姓先祖扎寨的地方。在此扎寨，当然不是为了看瓜看林，而是为了护村。明末清初，广东总督方天觉等造逆，兵败遁入山僻觅食，营安箬寮。箬寮是松阳县海拔最高的山峰，山深林密，至今仍有许多珍稀动植物。这样的地方，要藏匿一支与朝廷对抗又失败的武装是很妥帖的，周边有安民及枫坪乡的村落，这些村落不仅可以为他们提供足够的吃食，他们还不用履行团结乡民造福乡民的义务。曹竹人的身上还流有先祖曾为武官的血液，他们就在离村稍远的地方扎寨，打算将这些近邻抵之门外，不料，“寇不能御又触寇怒”，因此，村庄才遭焚一光。

曹竹村在杨氏入住四百余年后再次成为一片白土，杨氏在伤心之余，把目光投向了几里之外的一个大山坳，那里也有溪，重要的是有一年牧牛时牛睡在一片齐膝的艾草丛中，久久不愿离开。那片艾草很神奇地长在临溪一片平坦的土坪上，曹竹人早就将那片地称之为“艾坪”。于是，曹竹杨氏举族迁徙至村子西边的潘溪村（大潘坑村）。

从曹溪到潘溪的空间距离实际只有五里。尤其是现在曹竹村到大潘坑村打通了一条隧道，驱车只需四五分钟。

然而回到明万历期间的曹竹村杨氏，曹竹村杨氏名下的世系虽然正常繁衍，人口却并不蕃然，举族至大潘坑村时，也只有三户人家，不过，那是旧时代的户口，名下大多三代四代同堂。从万历年间到现代，也是四百余年，杨氏人口却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全村800余人口中杨氏家族占了480余人，成为全县杨氏集聚最多的村庄。 

从曹溪到潘溪，相似的地理环境，一样的乡音，村里优秀的青年到县郡省城应试不易，岁时伏腊适市也难，但杨氏一方面舍不下曾经开垦的山间田垄，一方面更舍不得偏居此处的安逸，“白头兵燹”不过是从他们从南宋初到明末清初长长的岁月中偶遇的一场祸事，相对于山之外，这里还是宁静的。杨氏对于安宁的期待胜过对功名与适市方便的渴望。从万历年间到道光末年，村民又度过了近三百年的和平时光。

在这期间，一些杨氏子孙到邻近各村开基。顺治年间贡生杨斝到玉岩村开基，康熙间杨日昌翻越一个山头，在台坑村开基，嘉靖年间，杨光庭、杨光玠兄弟又回迁至曹竹……曹竹村在雍正年间迎来了从本县下十八都北山村迁居于此的潘氏，现在曹竹村中杨与潘两个姓氏隔溪而居，潘氏在左，杨氏在右，泾渭分明。

而那头在艾坪睡觉的老牛使后人认为同具有先知先觉。道光三十年（1850），被称之为“长毛”的粤西游民聚寇，抗拒官军，窜陷州县，所经过处，民不聊生。咸丰八年（1858）三月，长毛窜至松阳，从各处来到潘溪避难的人不下千余人，当时县令张士超，邀其父亲及叔父，带着数百名精干村民在界首防堵，因寡不敌众，张县令父子殉难，县学徐教谕被残于官舍，张训导原来在小港源边上的黄南村避难，后来因势迫，辗转来到潘坑村杨秀川的家中。六月，毛寇退去，乡里才慢慢恢复平静。后来大家才知道，整个松阳县境内，无刀兵之扰者，仅潘溪、台坑、曹竹等少数几个村。当时避居潘溪的人，莫不拱手谢曰：“贵乡非凡境也！吾等沾惠多矣！”张训导环顾潘溪，感叹道：“古人寻桃源以避秦，特假设之词耳？岂知人世间固有真桃源哉！”同治元年（1862），长毛再次来到松阳，但安民潘溪等村依旧未受惊扰。

我原想到曹竹村寻古访幽，但曹竹村呈现的大都是不超过两百年宅子，甚至没有精美的雕梁画栋，唯一被称为“石大门”的豪宅，因地势所限，天井不大，铺陈不精美，后厢也已倒塌。然而在一山之隔的大潘坑村，溯着溪往里面走，越能感觉到古意森然，重要的是有一片的建筑是以马头墙、院门、精美木雕这样的方式呈现的，呈现的是明清期间比较富足的一个山区村落缩影。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些“嫌贫爱富”，我认为只有富足的农户才能有钱盖得起豪宅，才能将那个时代流行的文化通过建筑这个语言将它记录下来。

当然，我所没能想到的是，也有些人为了盖上豪宅居然心力憔悴，债台高筑。今年68岁的杨土生，他的太太公是个财主，杨土生一辈也不能说清楚太公所从事的产业，能记清楚的是太公每年有1000石租，即名下500亩的田租收入。太太公名下共有三房，大房有兄弟四人，子孙十二人，二房和三房人丁单薄。三房子孙各自建一幢豪宅，长房是做树的生意，房子的式样是从温州大户人家那里描下来的，房子建造由邻县的龙泉人包去做，而大木作用到的材料则是自己山上提供。

小木作请的是枫坪乡山乍口的洪姓师傅，这位洪姓师傅据说手艺很是了得，代表作是山乍口村的“李氏大厅”，洪姓师傅带着十二个徒弟每天在精雕细刻，其雕工与望松街道黄家大院的相仿，采用的是圆雕手法，动物皆栩栩如生，两侧厢房的隔扇门、明间的隔扇窗皆是他们的用心之作，蜻蜓、青蛙等小动物镶嵌几何图形中呼之欲出，然厢房的隔扇门已经不知去向。天井四周每根檐柱下皆有牛腿，大厅内梁上也雕了花板。那时这幢房子里每天左边摆四桌又边摆四桌，供师徒们一日三餐，他们以前积累的洋钿源源不断地消耗在师徒们的时间口袋里。整个建筑中最烧钱的恐怕是牛腿了，因为费时，一个牛腿要花175元洋钿。这幢房子一开始建设，就让房子的建造者财政预算吃紧，却只能硬着头皮上。

同期建造的另两幢房子也是精美华丽，且木作还上了漆，为了防止漆褪色，天井还设有蓬布，大热天把蓬布一拉，整个天井的阳光都被挡住。这两幢房子中，一幢曾作为乡政府办公用房，另一幢因没有居住，有所损毁。

最让人心仪的还是临溪而建的那几幢，没有石灰修饰，素颜，只有两迭马头墙，为了防止风水直接从大门溜走，外面有围墙，围墙之外有院门，院门横向开。墙基由蛮石堆垒，下大上小，有十级台阶伸向院门，台阶系长条石板。在肩挑背扛的时代，石板都是靠人力扛出来的，建材的取材地点越远，越费工。村民指着水流的上游说，这些石板是从里面的山上开采出来的。与之毗邻的几幢房子一幢挨着一幢，全是夯土墙蛮石墙基蛮石台阶，没有马头墙。一群留守乡间的大伯大妈们坐在临溪的这些房子前，边上那个有院门的房前则搁着几块已经被人坐得发亮的蛮石。昔日此处是否曾有女孩拿着麦杆扇在扑流萤呢？

昔日，大潘坑村离县城90里，晨发夕至，却是要住上一宿，离玉岩镇有40里，当天可以往返，所以他们的生产圈子和生活圈子大多还是方圆五里之内的区域，因此，大潘坑与曹竹之间正好是一种黄金距离。http://s7/mw690/001mkAlHzy7chclwf7806&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