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水记
(2022-08-09 20: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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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水记于坚 |
分类: 散文选集 |
建水记1
于坚
云南建水城,古称临安。临安本是杭州,那个中国天堂的旧称,云南建水这个临安是明代命名的。就像欧洲移民到了北美大陆,沿用欧陆地名而取的“新奥尔良”“新英格兰”一样,建水这个临安是一个新临安。这个明朝洪武十五年(1382)的命名暗藏着野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建水人要在他们的家乡建造一个杭州那样的天堂,他们成了。过了152年,明嘉靖十三年(1534),被流放云南,“永远充军烟瘴”的大诗人杨慎来到建水拜访他的朋友叶瑞,建水城令他大吃一惊,杨慎写了一首诗《临安春社行》,描绘他所见的建水:
临安二月天气暄,满城靓妆春服妍。花簇旗亭锦围巷,佛游人嬉车马阗。
少年社火燃灯寺,埒材角妙纷纷至。公孙舞剑骇张筵,宜僚弄丸惊楚市。
杨柳藏鸦白门晚,梅梁栖燕红楼远。青山白日感羁游,翠斝青樽讵消遣。
宛洛风光似梦中,故园兄弟复西东。醉歌茗艼月中去,请君莫唱思悲翁。
令我惊讶的是,杨慎诗里描写的建水,并未隔世,我几乎以为,杨慎才搁笔走了不久。杨慎笔下的这个建水城大体上还在着,不仅是城池、建筑、雕梁画栋、朱门闾巷、水井、牌坊、饭馆、荷塘稻田……最重要的是,杨慎诗中写到的那个世界,虽然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氛围依然可以感受到。“少年社火燃灯寺”,燃灯寺还在,依然在敲着木鱼。寺院门口的那口井依然清冽,杨慎如果在燃灯寺喝过寺僧沏的茶,茶水应当就是这口井里的水。几个闲人坐在井边,聊天,嗑瓜子,要到吃午饭才会散去。只是看不见社火,因为春节才过不久,社火刚熄。当年杨慎来建水找叶瑞玩时,住在太史巷的叶氏宗祠,太史巷现在叫作太史巷街,这条街还在,这是一个奇迹。在中国过去数十年的拆迁运动中,有些古城幸存下来,但大多数都成了民居博物馆,原住民被搬迁,只剩下建筑空壳。看上去古色古香,内里全是商店,再没有“炊烟逗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建水岿然不动,我行我素,“邦有道,谷”,依然是原住民的故乡,过着与杨慎来访时大同小异的日子,水井安然,汲水的、挑水的、送水的、扫落花的、做豆腐的、纳鞋底的、补衣裳的、做木工的、做凉粉的、开茶馆的、做米线的、弹棉花的、养花的、玩古董的、做陶器的、银匠、屠夫、鱼贩……洗衣的妇人也还蹲在井边,背上依然背着个娃娃。明月依然在这个城里“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2015年冬天,我带着我的朋友麦约翰来建水,他是比利时人,自号无能子,一生都在研究中国文化,将老子的《道德经》翻译成弗莱芒语。他在建水长叹,他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此后,他多次来,开始写一本关于建水的书,并将他女儿送到昆明来学习中医。
建水如今已经被一座座同质化的新城围困,危机四伏。我从青年时代起就多次来建水,小住,长住,我目睹了它的犹豫、变化和坚定不移。人类为什么会有建水城这样的栖居地?它又为什么落后于时代?又为什么因“落后”而鹤立鸡群,不同凡响?数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
建水记4
看哪,这原始之城,依然像它被创造出来之际,藏在一座朱红色的、宫殿般的城楼后面,“明洪武二十年建城。砌以砖石,周围六里,高二丈七尺。为门四,东迎晖,西清远,南阜安,北永贞。”(《建水县志》)如果在城外20世纪初建造的临安车站下车,经过太史巷、东井、洗马塘、小桂湖……沿着迎晖路向西,来到迎晖门,穿过拱形的门洞进城,依然有一种由外到内、从低到高、登堂入室、从蛮荒到文明的仪式感,似乎“仁者人也”是从此刻开始。
高高在上的是朝阳、白云、鸟群、落日、明月、星宿,而不是摩天大楼。一圈高大厚实的城墙环绕着它,在城门外看不出高低深浅,一旦进入城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飞檐斗拱、飞阁流丹、钩心斗角、楼台亭阁、酒旌食馆、朱门闾巷……主道两旁遍布商店、酒肆、庙字、旅馆……风尘仆仆者一阵松驰,终于卸载了,可以下棋玩牌了,可以喝口老酒了,可以饮茶了,可以闲逛了,可以玩物丧志了,可以一掷千金了,可以浅斟低唱了,可以秉烛夜游了……忽然瞥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类女子(建水的卖花女与江南的不尽相同,这边的女性身体上洋溢着一种积极性,结实、健康、天真)正挑着一担子火红欲燃的石榴,笑啊呵地在青石铺成的街中央飘着呢。不免精神为之一振,先去买几个来解渴。
街面上,步行者斜穿横过,大摇大摆,扶老携幼,走在正中间,俨然是这个城的君王。满大衡的雕梁画栋、摊贩食廊、耄耋之辈……令司机们缩头缩脑,不敢再风驰电掣。城门不远处就是有口皆碑的临安饭店,开业都快七十年了,就像《水浒传》里描写过的那种。铺面当街敞开,食客满堂,喝汤的喝汤,端饭的端饭,动筷子的动筷子,晃勺子的晃勺子,干酒的干酒,嚼筋的嚼筋,吆五喝六,拈三挑四,叫人望一眼就口水暗涌,肚子不饿也忍不住抬腿跨进去。拖个条凳坐下,来一盘烧卖!这家烧卖的做法是明代传下来的,肥油和面,馅儿是肉皮和肉糜。大锅猛蒸,熟透后装盘,每盘十个,五角一个。再来一土杯苞谷酒,几口灌下去,夹起一枚,蘸些建水土产的甜醋,送入口中,油糜轻溢,爽到时,会以为自己是条梁山泊好汉。
临安饭店后面,穿过几条巷子走上十分钟,就是龙井菜市场,那郑屠、张屠、李屠、赵屠……正在案上忙着呢。如果是七月的话,在某个胡同里走着,忽然会闻见蘑菇之香,环顾却是老墙。墙头上挂着一窝大黄梨。哪来的蘑菇耶?走,找去,必能在某家小馆的厨房里找到,叫作干巴菌,正亮闪闪的,在锅子中央冒油呢。这临安大街两边,巷子一条接一条流水般淌开去。在电子地图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巷是大片空白,电子地图很不耐烦。只是标出一些大单位的地点和最宽的几条街,抹去了建水城的大量细节,给人的印象,似乎建水城是个荒凉不毛之地。其实这个城毛细血管密集,据统计,建水城3.3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30多条街巷,550多处已经被列为具有保护价值的文物性建筑。这是很粗疏的统计。许多普通人家雕梁画栋的宅子、无名无姓的巷道并不在内。在巷子里面,四合院、水井、老树、门神、香炉、杂货铺、红糖、胡椒、土纸、灶房、明堂、照壁、石榴、苹果、桂花、兰草、绵纸窗、凉粉、米线、青头菌、坎烟、祖母、媳妇、婴孩、善男信女、市井之徒、酒囊饭袋、闲云野鹤、翩翩少年、三姑六婆、环肥燕瘦、虎背熊腰、花容月貌、明眸皓齿、慈眉善目、鹤发童颜——此起彼伏,鳞次栉比。
在这个城里,有个家的人真是有福啊。他们还能够像四百年前的祖先们那样安居乐业。不必操心左邻右舍的德行,都是世交啦。有一位绕过曲曲弯弯的小卷,提着在龙井市场买来的水淋淋的草芽(一种建水特有的水生植物,可金,滚油翻炒数秒起锅,甜脆)、莴苣、茄子、青椒、豆腐、毛豆、肉糜、茭瓜……一路上寻思着要怎么搭配,偶尔向世居于此的邻居熟人搭讪,彼此请安。磨磨蹭蹭到某个装饰着斗拱飞檐门头的大门前(两只找错了窝的燕于拍翅逃去),咯吱咯吱地推开安装着铜质狮头门环的双开核桃木大门,抬脚跨过门槛。绕过照壁,经过几秒钟的黑暗,忽然光明大放,回到了曾祖父建造的花香鸟语、阳光灿烂的天井。从供销社退休已经三十年的祖母正躺在一把支在天井中央的红木躺椅上。借着一条百年香樟树的荫庇瞌睡呢。
(本文是2020年高考文学类文本阅读材料)
建水记11
在建水,最好玩的事就是串门。敲开这家进去看他家的水缸,敲开那家去看他家的窗子。居民好客有古风,进去参观他们很高兴,来客都是贵人。把别人的家当成博物馆,成了审美对象,自己没有这样的家么?串门幸好是老马带着,这是熟人社会,陌生人可找不到门。老马毕业于艺术学院,不画画了,做些设计混日子,活得像个古人,不求上进,没有手机,只是读书、修身养性、吹散牛,朋友来么陪着耍耍。
老马说他一个月只用几百块钱就够了。我开始有些不相信,怎么活嘛。后来发现,老马这么活:穿个可以穿一百年的皮夹克,穿到起包浆,越穿越好看。早上窗外日迟迟的时候,起床出门,先站在巷口发阵呆,看“红杏枝头春意闹”,然后去王麻子开的米线馆吃碗氽肉米线,十块钱一海碗,倒进肚子一上午就饱饱的了。然后去赵家大院看他家养在石缸里的金鱼,金鱼好看,石缸更好看,正面用柳体刻了两行诗,刻的是:初日照林莽,积霭生庭闱。还刻着几根兰草、一窝怪石。一口缸,打造得像个小博物馆似的,又是书法,又是绝句,又是浮雕,本身又是养鱼的水池,金鱼像宫娥一样游来游去,赏心悦目到了极致。恰有一尾金鱼拨开水草帘子,抬头看看天色,又一摇桨驶回深处。老马也跟着看看天色,已经忘了今天要干什么,干脆与这家的主人下盘象棋,三局两胜。半晌,伙计找来说有个花园要设计装修草图,这才回工作室去画草图,老马不喜欢电脑,他用自己的脑。想着,说着,草图让毕业于设计学院的伙计用电脑做。然后又走去云老师家看他的新作,准备“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路上经过杨妈妈家的院子,梨子熟了,大妈摘两个给他,用井水冲冲连皮吃掉,又饱了。朝正蹲在水井边洗衣的姑娘们瞅瞅,想起没烟了,又折到燃灯寺旁的小铺子去买,然后去寺里的老柏树下一坐,先抽上一根。看看上星期开的那些花开完了没有。云老师不在,敲门不应。回头见老郑家的门开着,推门进去,郑家是个小四合院,老郑也不在,老马自己找把躺椅,拉到阴凉处,小睡一刻。醒来时老郑还没有出现,抬手摘两个枇杷捏着,走了。这回走去迎晖楼前面的小广场。满场的闲人,坐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抱娃的、下棋的、理发的、卖药的、走江湖耍把戏的、唱戏的……城里的象棋大师正在敲旗,被闲人团团围住,指手画脚,都帮着那个手生的呢。老马挤不进去,就找棵树靠着,借着树阴,听着旁边敲棋子的声音再眯上一刻。挨晚,老马回到他母亲的老宅子,老母亲千年如一日的晚餐已经摆在桌子上,正盼着儿子呢。晚上他读书,不看电视。到个九十点,老马要睡了。老马喜欢说:“天睡我睡,天醒我醒。”
跟着老马。进了这家看见一排栏杆,而主人一家正在桂树下打麻将,只是歪头笑笑说:“坐嘛,坐嘛。”进了那家,看见人家的中堂挂着钱南园先生的字,供桌上摆着建水民国时期的制陶大师戴得之做的黑陶花瓶,上面的梅花画得那个灿烂,字写得那个云烟乱飞。一人蹲在水井旁边宰鸡,四五个姑娘在洗菜,亲戚朋友坐了一院子,都等着吃呢。这些院落大多数彼此相通,你家的竹子是我家窗子前的水墨,我家后花园的桃花是你家前厅的粉彩,我家的桂花为你家的黄昏而香,你家的喜鹊为我家的客人而唱。户户垂杨、明月古井、雕梁画栋、茂林修竹、小桥流水……大家共享,都是好在的地方。看罢出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想要是住在这院就好了,又想住在那院也好。
跟着老马。去看土地庙,土地庙就是过去供奉大地之神的地方,现在不供了,但庙还在,改成会议室。门锁着进不去,只能隔着窗帘缝瞅瞅。院子里闪出来一个红光满面的老者,听说我们对土地庙感兴趣,很高兴,马上喋喋起来。老者说,建筑专家认为有唐代的风格。这一指点,果然看出那黑黝黝的大梁,大气古朴,结构庄严。又说个故事,有一天夜里他看见土地公公躺在柏树下哭,他本来是坐在庙正中间的神龛上的。天亮后,土地公公的塑像就被红卫兵砸掉了。老者说罢,忽然就不见了,其实他和我们道别,还握过手,但感觉是突然不见了,觉得他就是那位被免职的土地公公。
跟着老马。已经中午,肚子有点儿空了,就去永宁街的快餐店里,花十元钱吃个三菜一汤。建水的快餐店与别处不同,不会自惭形秽,它就是为平民开的。建水一城都是平民,一切设施、服务都是为普通人着想,最高级的地方是文庙,但只是建筑高级,这个高级也是为了让平民出出进进。永宁街的小馆子一家连一家开了半条街。为了省电,小馆子里面黑漆漆的,只见杯盘碗勺在闪光,倒有一种中世纪的气氛,仿佛在里面随时可以遇见堂·吉诃德和桑丘。早三十年的话,小酒馆外面还会拴着马匹。现在没有马匹了,有时候收废品师傅的三轮车会停在附近,人在里面吃着呢。食客有闲人、失业者、老板、公务员、乡下人、土著、民工、扫大街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学生、大爷、舅公、叔叔、婶婶、大娘、姑娘、婆娘……有个流浪汉天天来吃,五十多岁,蓬头垢面,靠着天井边的小桌子,喝一盅苞谷酒,嚼几颗花生米,还哼点什么,天天来。一碟爆炒猪肝、一碟清炒韭黄、一碟老奶洋芋,一杯白酒,一碗米饭,也就是十块钱,米汤免费。
炒菜的大锅支在店门口,厨娘就像众人的保姆,胖而敦实,绝不因为价格便宜而马虎,一盆子打好的鸡蛋滑溜溜地倒向热油里去,即刻哗啦啦爆响起来,大锅铲噼里啪啦拨拉一阵,一盆黄生生的炒鸡蛋已经诞生。那爆响拨拉之声使得满堂都像在一口大锅里似的,个个吃得热腾腾、喜滋滋。彝族女人黑亮的脸庞在锅边闪光,用小勺喂她的小孩,说是来城里面卖桃子,吃完饭就上山了。我点了这三样:丸子两个、小葱爆豆腐、青豆炒苞谷。老马点的是油淋牛干巴、草芽肉片、小白菜。正嚼着,抬头看见云老师路过。“来喝口嘛!”老马叫道。云老师是个画家,以前经常背着画箱去西双版纳写生,现在不去了,画建水。云老师站在大锅旁边和老马聊了几句,那保姆又炒出一窝鸡蛋,金子般地放着光。云老师说:“不吃了,先走一步,还要去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