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诗十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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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卡佛诗十八首
蜂鸟
给苔丝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假如我说“夏天”,
写下“蜂鸟”这个词,
装在信封里,
带下山去
投进邮筒。你一打开
我的信,就会回想起
那些日子,还有我是多么,
多么地,爱你。
译注:
苔丝,指苔丝•加拉赫(Tess Gallagher),美国当代女诗人,卡佛第二任妻子。
小步舞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明亮的清晨。
我所求越多越一无所求的日子。
只要这一生,再不要更多。甚至,
不期望有人跟着。
但是如果有人跟着,我希望是她。
那个在鞋子的趾间
佩着小小钻石星星的人。
那个我看着她跳小步舞的女孩。
那古典的舞蹈。
小步舞。她跳着,
以它应有的方式。
和她想要的方式。
沐浴中的女人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纳奇斯河。就在瀑布下方。
离任何小镇都是二十里。阳光
醇厚的一天,
带着浓稠的爱的香味。
我们呆了多久?
你的身体,毕加索的线条,
已在这高地的空气里渐渐干爽。
我用我的内衣
擦干你的背,你的臀。
时间是一头美洲狮。
没来由地我们就笑了,
当我触到你的胸,
便是地松鼠
也晕眩了。
译注:
纳奇斯河(Naches River):位于美国华盛顿州的河流。
地松鼠(ground-squirrels):松鼠科动物,又名黄鼠。
普罗塞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冬天普罗塞城外的山上
有两种田:新绿的麦田,夜里
麦苗从犁过的地里升起,
等待,
然后又再升起,抽穗。
野鹅爱这种绿麦苗。
我也曾尝过一些,想弄明白。
还有延伸到河边的麦茬地。
这些是已失去一切的田地。
夜里它们想要回忆自己的青春,
但它们的呼吸缓慢又不平稳,
生命正陷入黑暗的犁沟。
野鹅也爱这种碎麦粒。
它们愿为它而死。
但一切都被遗忘了,几乎一切,
而且如此之快,啊上帝——
父亲们,朋友们,他们进入到
你的生命,重又出去了,几个女人呆了
一会儿,然后走了,麦田
转过身,消失在雨中。
一切都会离去,除了普罗塞。
那些驾车回来穿过数英里麦田的夜晚——
拐角处车前灯扫过麦田——
普罗塞,那个小镇,闪耀在我们翻山的途中,
发热器喀嚓作响,疲惫到了骨子里,
火药味还留在我们的指尖:
我几乎看不清他,我的父亲,正眯眼
瞥过驾驶室的风挡,说,普罗塞。
译注:
普罗塞(Prosser):小镇名,位于美国华盛顿州。
博纳尔的裸体画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他的妻子。四十年来他画她。
一画再画。最后一幅画中的裸体
和最初的画中一样年轻。他的妻子。
好像他记得她的年轻。好像她还年轻。
他沐浴中的妻子。站在镜子前的
梳妆台边。没有穿衣服。
双手握在胸下,
望着窗外花园的他的妻子。
太阳赐予温暖和色彩。
那儿每个生命都在开花。
她年轻,腼腆,充满性感。
她死后,他再画了一会儿。
几幅风景画。然后死了。
葬在她的身边。
他的年轻的妻子。
译注:
博纳尔(Pierre
Bonnard,1867-1947),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纳比派”绘画大师,作品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场景,色彩表现力强,有东方趣味,被视为衔接印象派与野兽派的象征主义新路线。作品最为著名的是他终其一生以妻子为模特而创作的“浴女”系列,主要作品有《花儿盛开的杏树》、《浴缸中的裸女》、《镜前的裸女》、《开着的窗户》等。
铁匠铺,和长柄大镰刀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我打开窗子一会儿,
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风
拂过房间。
(我在信中谈起过这个。)
然后,正当我望着,天变暗了。
海水开始掀起白浪。
所有垂钓的船只都掉头向前,
一只小小的船队。
门廊上的那些风铃
突然碎了。我们的树尖在摇晃。
火炉管尖叫着,
在羁绊里奔突作响。
我说,“铁匠铺,和长柄大镰刀。”
我就这样跟自己说话。
说着这些东西的名字——
绞盘,缆索,黏土,叶子,火炉。
你的脸,你的嘴,你的肩膀,
此刻对我来说都难以想像!
它们去哪儿了?好像
我是梦见了它们。我们从海滩上
捡回家的那些石头仰面躺在
窗台上,冷冷的。
回家吧。你听见了吗?
我的肺里密布着
你缺席的浓雾。
离开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我已经忘记了那些生活在
玛里琳美术馆后山坡的
鹌鹑。我打开门,生了火,
后来像个死人一样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在车道上
和前窗外的灌木丛里发现了鹌鹑。
我在电话里和你讲话。
想开个玩笑。别担心我,
我说,我有鹌鹑
陪着呢。啊,我一打开门
它们全都飞走了。一个星期后
它们还没回来。我望着
沉默的电话,想起了鹌鹑。
我想着鹌鹑和它们是怎样
离开的,就记起了那天早上跟你讲话
和听筒躺在我手里的样子。我的心——
那一刻正隐隐做着的事情。
苏打饼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你苏打饼!我记得
当我在雨中到达这儿,
行色匆匆又孤独。
我们是怎样分享
这座房子的孤独和宁静。
还有那从指尖到脚趾
紧攥着我的疑惑,
当我从玻璃包装纸中
拿出你,
并且吃着你,陷入沉思,
在厨房的桌子旁,
那最初的晚上,就着奶酪,
和蘑菇汤。现在,
离那个日子已是一个月后,
我们重要的一部分
仍旧在这儿。我很好。
你呢——我也为你骄傲。
广告中的你变得越来越
引人注意了!每一块苏打饼
都应该这么幸运。
我们总算为自己
做得不错。听我说。
我从没想过
我能继续有
苏打饼这样的运气。
但是我告诉你
那清澈晴朗的日子
终于来到这儿了。
我的妻子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我的妻子已经和她的衣服一起消失了。
她留下了两双尼龙长袜,
一把发刷掉在了床后。
我得提醒你注意
这些匀称的尼龙袜,和缠在
刷鬃里的浓浓的黑发。
我将尼龙袜丢进垃圾袋;刷子
我留着自己用。只是这床
看着奇怪,难以解决。
散步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我在铁轨上散步。
跟随了它片刻,
然后在一个乡间墓地停下来,
在那里一个男人躺在
两个妻子中间。艾米莉•范德哲,
慈爱的妻子和母亲,
在约翰•范德哲的右边。
玛丽,第二位范德哲夫人,
也是仁爱的妻子,在他左边。
先是艾米莉去了,然后玛丽。
几年后,老伙计他自己。
十一个孩子来自这些婚姻。
而他们,现在也应该都去世了。
这是个安静的地方。像任何打断我散步的
好地方一样,坐下来,害怕
我自己的死,它也会来。
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对这美好,劳碌的一生,我自己或别人的,
我所知道的全部
就是很快我将会起身
离开这个令人惊讶的地方,
这个给了去世的人们安身之所的地方。这片墓地。
走吧。先在一条铁轨上散步,
然后是另一条。
能量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昨晚在我女儿那儿,布莱恩附近,
她费了很大的劲告诉我
在她母亲和我之间
出了什么差错。
“能量。你们俩的能量完全出错。”
她看起来像她母亲
年轻时的样子。
笑容像她。
从前额
捋头发的动作,像她母亲。
可以三口就将香烟
吸到过滤嘴,
像足了她母亲。我原想
这次探访会很轻松。错了。
很艰难,兄弟。当我
想要入睡时,那些年月涌进
我的睡眠。醒来时发现
烟灰缸里一千颗烟头,屋里
每盏灯都亮着。我无法
假装理解任何事:
今天我将被带到
三千里远的地方,投入
另一个女人爱的手臂,不是
她的母亲。不是。她已乘上
新的爱情的飞轮。
我熄掉最后一盏灯,
关上门。
朝着所有旧事物前进,
正是它使链条转动,
并拖着我们如此无情地向前。
他们曾住过的地方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那天他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是走在
自己的过去里。在记忆堆里
踢踏。从不再属于他的
窗子往外望。
工作,贫穷,和短暂的改变。
那些日子他们靠意志生活,
下定决心绝不屈服。
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但是
好景不长。
那个晚上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
在清早的那些时光,
他打开窗帘。看见云朵堆积
遮住了月亮。他靠在玻璃上,
靠得更近一点。冰冷的空气窜进来,
将它的手放在他的心上。
我爱过你,他想。
好好地爱过你一场。
在不再爱你之前。
网
——雷蒙德·卡佛(美国)/ 舒丹丹 译
傍晚风改变了方向。船只
仍在海湾上航行,
朝着海岸行进。一个独臂男人
坐在一艘腐烂船只的
龙骨上,织着一张微光的网。
他抬眼。用牙齿
扯着什么,用力地咬。
我一言不发走过他身边。
局促于这多变天气
带来的混乱,
和内心的纠缠。我继续
走。当我转头回望,
我已走出老远,
不见那个陷身网中的男人。
星期天晚上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享用你身边之物。
窗外这场
轻雨,为一个人下。
夹在我指间的这支香烟,
长沙发上这双脚。
这微弱的摇滚乐的声音,
头脑中这辆红色的法拉利。
厨房里这个跌跌乱撞的
醉酒的女人……
把它们全部带进来,
享用。
到2020年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那时我们中的哪些人将会被留下——
衰老,恍惚,口齿不清——
却乐意谈论我们死去的老朋友?
谈啊谈,像一个老旧的龙头在滴水。
于是那些年轻人,
满怀恭敬,和感人的好奇,
会发现他们自己
已被回忆打动。
被恰好提起的这个
或那个名字,和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打动。
(就像我们也曾充满敬意,但又好奇
而兴奋地,听着有人在我们面前
谈起那些了不起的先辈。)
我们中的哪些人将会
对他们的朋友们谈起,
他曾记得那么多!他曾和谁是朋友,
一起度过好时光。
在那个盛大的舞会上。
每个人都在场。他们跳舞,
庆祝,直到天亮。他们彼此
相拥着跳舞
直到太阳升起。
现在他们全都走了。
我们中的哪些人将会被谈起——
他认识他们,和他们握手,
拥抱他们,整夜呆在
他们温暖的屋子里。曾经爱过他们!
朋友们,我爱你们,真的。
我希望我足够幸运,足够荣幸,
能活下去,承受见证。
相信我,我将只谈你们
最光辉的事和我们此刻的时光!
对于幸存者来说,总得有些什么
用来盼望。慢慢地变老,
慢慢地失去一切和所有人。
悲伤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今天早晨醒来很早,从床上
远远望过海峡,看见
一艘小船在波涛翻涌中前进,
亮一盏流动的孤灯。想起了
我的朋友过去常常大声呼喊
他死去的妻子的名字,从佩鲁贾
周围的山顶。在他孤单的桌子上
他仍为她摆上一个盘子,在她
去世后很久。并且打开所有的窗户,
这样她就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这样的显露
让我觉得难为情。他其他的朋友
也都这么觉得。我无法体会。
直到今天早晨。
译注:
佩鲁贾(Perugia):意大利中部城市。
依旧守候头号人物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既然你已经走了五天了,
那我就把想抽的烟全部抽完,
在我想抽的地方。做小圆饼,就着
果酱和肥腻的熏肉吃。大块面包。纵容
我自己。在海滩上散步如果我
愿意。我还想要,独自一人
想想我年轻的时候。那些
毫无理由爱过我的人。
我是怎样爱她们胜过所有其他人。
除了一个。我要说我会在这儿
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当你不在的时候!
但有一件事我不会做。
我不会睡在没有你的我们的床上。
不会。这样做不会让我高兴。
我会睡在我真正想要的地方——
你不在时我睡得最好并且
不能以我的方式拥抱你的地方。
我书房里的破沙发上。
舞会
——雷蒙德·卡佛(美国) / 舒丹丹 译
昨晚,孤单一人,离我爱的人
三千里远,我打开收音机调到某段爵士乐,
爆了一大碗玉米花,
撒了许多盐。泼了黄油在上面。
把灯熄了,坐在窗前的
椅子里,捧着爆米花
和一听可乐。忘了世上一切
重要的事,当我吃着爆米花,望向
汹涌的大海,和镇上那些灯光。
爆米花粘了黄油很滑,覆着
细盐。我把它们吃光了,直到什么也没
留下,除了几个“老处女”。然后
洗了洗手。又再抽了几支烟,
听着那余下的一点音乐的
节拍。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尽管大海仍在沸腾。风带给
房子一阵持续的摇晃,我起身
走了三步,转身,又走三步,转身。
然后我上床了,睡得很香,
像往常一样。上帝,一种怎样的生活!
但是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无论如何该留个字条,
关于客厅里这一团糟,
以及昨晚这儿上演的一切。万一
我的灯灭了,我的船也翻了。
是的,昨晚这儿有一个舞会。
收音机还在响着。很好。
但如果今天我死了,我也会死得幸福——想起
我亲爱的人,和那最后的爆米花。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简介: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国当代著名短篇小说家、诗人,1938年5月25日出生于俄勒冈州克拉斯坎尼镇,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高中毕业后,即养家糊口,艰难谋生,业余学习写作。1966年,获衣阿华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967年,作品第一次入选《美国年度最佳小说选》;70年代后写作成就渐受瞩目,1979年获古根海姆奖金,并两次获国家艺术基金奖金;1983年获米尔德瑞──哈洛&S226;斯特劳斯终生成就奖;1985年获《诗歌》杂志莱文森奖;1988年被提名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并获哈特弗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同时获布兰德斯小说奖。卡佛一生作品以短篇小说和诗为主,还有一部分散文。著作主要包括短篇小说集《请你安静一下好不好?》(1976年)、《愤怒的季节》(1977年)、《谈论爱情时我们说些什么》(1981年)、《大教堂》(1983年)、《我打电话的地方》(1988年),诗集《冬季失眠症》(1970年)、《鲑鱼夜溯》(1976年)《海水交汇的地方》(1985年),《海青色》(1986年),《通往瀑布的新路》(1989年)等。
蜘蛛网
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和听见海水,
以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闷热而宁静。潮水退了。
没有鸟歌唱。当我靠着栅栏
一只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
它绊进我头发里了。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
走进屋子。没有风。大海
死一样沉寂。我把蜘蛛网挂在灯罩上。
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
颤动。一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
不久之后,不等人们发现,
我就会从这里消失。
驾车时饮酒
现在是八月,六个月里
我没读一本书,
除了一册叫《从莫斯科撤退》的东西,
作者是柯内科。
但是,我很快乐,
和我兄弟驾着车,
喝了一品脱“老鸦”酒。
我们也没想着要去哪儿,
只是驾着车。
如果我闭上眼睛一小会儿,
我就会呜呼,但
我就能愉快地躺下来,永远地睡在
这条路边。
我兄弟用肘推了推我。
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事情发生。
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
十月。在这阴湿,陌生的厨房里
我端详父亲那张拘谨的年轻人的脸。
他腼腆地咧开嘴笑,一只手拎着一串
多刺的金鲈,另一只手
是一瓶嘉士伯啤酒。
穿着牛仔裤和粗棉布衬衫,他靠在
1934年的福特车的前挡泥板上。
他想给子孙摆出一副粗率而健壮的模样,
耳朵上歪着一顶旧帽子。
整整一生父亲都想要敢作敢为。
但眼睛出卖了他,还有他的手
松垮地拎着那串死鲈
和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但我怎么能说谢谢你?我也同样管不住我的酒,
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钓鱼。
一个下午
写字时,他并没有望向大海,
他感觉他的笔尖开始颤抖。
潮水越过砂石向外涌去。
但不是这样。不,
那是因为那一刻她选择了
不着一丝衣衫走进房间。
倦眼昏昏,一瞬间,甚至不能肯定
她在哪里。她从前额捋了捋头发。
闭着眼坐在马桶上,
头低下。脚摊开。他从门口
看着她。也许
她还记着那天早上发生的事。
因为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一只眼望着他。
并且甜蜜地笑。
我女儿和苹果饼
几分钟她就从烤炉里给我
端出了一块饼。微微的蒸汽
从饼的裂缝向上升起。糖和香料——
肉桂——烤进了馅饼皮。
但她戴着一副墨镜
在上午十点的
厨房里——一切正常——
当她望着我切开
一块,放进嘴里,
食不知味。我女儿的厨房,
在冬天。我叉起一块饼,
告诉自己别管这事儿。
她说她爱他。再没有
比这更糟糕的了。
这个早晨
这个早晨不同寻常。一点小雪
盖在地上。太阳浮在清澈的
蓝天里。海是蓝的,一片蓝绿,
远到视线所及。
几乎不起一丝涟漪。静谧。我穿上衣出门
散步——在接纳大自然必然的
馈赠之前不打算回来。
我走过一些苍老的,躬着身子的树。
穿过散落着堆积小雪的石头的
田野。一直走,
直到悬崖。
在那里,我凝望着大海,天空,以及
在低远处白色沙滩上盘旋的
海鸥。一切都很可爱。一切都沐浴在纯净的
清冷的光里。但是,和往常一样,我的思想
开始漫游。我不得不集中
精神去看那些我看着的东西
而不是别的什么。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就是
紧要的事,而不是别的。(我确实看着它,
一两分钟之久!)有一两分钟
它从往常的关于是是非非的沉思中
挣扎出来——责任,
温柔的回忆,关于死亡的想法,以及我该如何对待
我的前妻。我希望
所有的事情这个早晨都会离开。
我每天都要忍受的事物。为了
继续活下去我所糟践的东西。
但是有一两分钟我真的忘记了
我自己以及别的一切。我知道我做到了。
因为当我转身返回我不知道
我在哪里。直到鸟儿从扭曲的树上
腾空飞起。飞翔在
我需要行进的方向。
快乐
这么早外面几乎还是黑的。
我在窗边端着咖啡,
清早的平常事物
掠过我的头脑。
突然我看到一个男孩和他的同伴
沿路走过来
投递着报纸。
他们戴着帽子穿着毛衣,
其中一个肩上背着包。
他们是这么快乐,
什么话也没说,这些孩子。
我想如果能够,他们一定会
手挽着手。
这么早的早晨,
他们一块儿做这件事情。
他们走近了,慢慢地。
天空披上了曙光,
尽管月亮仍苍白地挂在水上。
真美,一瞬间
死亡,雄心壮志,甚至爱,
都被拒之门外。
快乐。它毫无预料地
来了。它超越了,真的,
任何一个谈论它的早晨。
透过树枝
顺着窗子向下,在露台上,几只乱蓬蓬的
小鸟聚集在食槽边。相同的鸟儿,我想,
每天都来吃食,吵嚷。时间是,时间是,
它们叫着,相互挤撞。叫的几乎就是时间,是的。
天空整天阴暗,风从西边来,
不停地吹……把你的手伸给我一会儿。握在
我的手上。对了,就是这样。紧紧握住。时间就是我们
以为时间就在我们身边。时间是,时间是,
那些乱蓬蓬的鸟儿叫着。
医生说的话
他说看上去不太好
他说看上去很糟事实上真的很糟
他说在一边肺上我数到了三十二个然后
我就没再数了
我说我很高兴我不想知道
比那更多的情况了
他说你信教吗你会不会跪在
森林的小树丛里让自己祈求神助
当你来到一片瀑布
水雾吹拂在你的脸和手臂上
在那些时刻你会不会停下来祈求谅解
我说还没有但我打算从今天起开始
他说真的很遗憾他说
我真希望能有一些别的消息给你
我说阿门而他说了些别的什么
我没听懂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不想要他不得不又重复一次
也不想自己不得不将它全部消化
我只是望着他
望了一分钟他也回望着我就在那时
我跳起来和这个人握手是他刚刚给了我
这个世上别的人不曾给过我的东西
我甚至还要感谢他习性是如此强大
雷蒙德&S226;卡佛:简约的温情
舒丹丹
谈论卡佛时,我们说些什么?——酗酒、穷困、破碎的婚姻、肺癌患者、或者美国底层小人物的代言人、短篇小说大师、气质独特的诗人?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关于雷蒙德&S226;卡佛的关键词,是沉痛人生覆在他身上的阴影和光环。作为来自美国底层社会的子弟,卡佛早年的生活经历与他笔下的人物有着太多的相似:早婚,酗酒,养家糊口,迁徙奔波,被生活击垮……,但也正是这困顿潦倒的生活赋予卡佛日后的创作以丰富的养料和深远的影响。卡佛的创作题材,表现的几乎全是小人物的悲哀与艰辛,以及现代社会虚浮表层下人们精神上的迷惘与绝望。在《纽约时代周刊》的一次采访中,卡佛曾说,“我自己就是这些劳动着的穷人中的一分子。对于他们,我充满了同情。他们是我的人们。”卡佛五十岁时因肺癌英年早逝,在他不长的一生中,只写了数量不多的短篇小说和诗歌,但凭借这些小说和诗歌,卡佛被誉为“真正的当代大家”,“作品足以进入美国文学的经典行列”。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卡佛更多是以小说家的身份出现,事实上,在超现实主义盛行,现实主义日益式微的当代美国诗坛,卡佛的诗歌独具异质。卡佛自己曾坦言,尽管他的小说名气更大一些,但对他而言,却更喜欢他的诗歌。与他的小说一样,卡佛的诗坚定地站在日渐衰落的美国现实主义的诗行中,坚守着一种简单质实的写作立场。在诗人们纷纷撤离现实主义诗歌传统,耽于梦幻与玄想,朝着超现实主义的冰山猛力挖掘时,卡佛却在静静地体验着生活的体温和心跳,在他看来,生活本身就是源源不尽的文学海洋,生活中暗藏着人性的机密,饱含着生命的汁液。本着这样的创作观念,卡佛与他同时代的作家区别开来,卡佛的诗与小说,自始至终与他的生活平行,他细细地打量、体味和信赖着生活中的诸多滋味,然后它们自然而然地进入并还原到他的写作中。在卡佛创造的世界里,生活是原生态的。
卡佛在创作理念上遵循契诃夫及海明威等人的现实主义传统,在文本上则奉行由海明威开创的后现代的“简约主义”,并将其发展到“极简主义”的新的高度,尽管卡佛本人似乎对这一标签不甚认同,因它“多少意味着想象和技巧方面的微弱”。卡佛以简洁平凡的语言入诗,诗作大多简短,不卖弄技巧,几乎杜绝一切修辞。卡佛有句名言,“别耍花招”,这句话很好地为他的小说和诗歌作了注释。事实上,卡佛不需要耍花招,他的迷人之处正在那些平静淳朴的叙述中,以及弥漫其间挥之不去的生命的感伤与绝望。这种感伤和绝望从不必明白道出,但又那样清晰可感,仿佛群山间的薄雾,静水下的深流。尤其迷人的是卡佛的语调,即使是诗歌,卡佛也偏爱一种威廉姆斯式的叙述语调,素朴而平实,真挚而克制,分寸极好地掌握着语言的尺度与抒情的适度。卡佛曾说,他用相同的方法来写他的小说和诗歌,效果也很相似,即一种“对语言和情绪的压缩”。这未尝不可理解成是对“极简主义”的另一种阐释。
如果说卡佛的小说在轻捷的跳跃中还暗藏着一种卡夫卡式的紧张与不祥之气,那么卡佛的诗歌则更像是诗人的一部温情的精神自传。卡佛早期的诗歌常以泥土为诗歌元素,他写他的生长地——华盛顿州中部——尘土飞扬的道路和满是小麦茬的田野。然后是中期酗酒的日子,诗歌以火的意象呈现,卡佛的一本诗歌小说合集即是直接以《火》命名,按批评家威廉&S226;斯达尔的描述,这些诗是以“拼命和忏悔交替出现”的。在卡佛生命的最后十年,也就是他自己称之为“第二次生命”的十年里,他的诗更多地浸染了水气。卡佛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女诗人苔丝&S226;盖拉格住在华盛顿州奥林匹亚半岛上的一间屋子里,山间散步,溪边垂钓,海滨凝神,触目所及皆是蓝绿色的海水,海水给卡佛带来了诗歌的灵感,也让他从容思考“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诗歌就这样毫不费力地与他们的生活绑在一起。在此期间,卡佛完成了三本诗集:《海水交汇的地方》(1985),《海青色》(1986),《通往瀑布的新路》(1989),并获得1985年莱文森诗歌奖。水的变幻莫测与奔放自由以及象征着新生洗礼的精神寓意深深地打动了卡佛,也唤起了卡佛隐隐的希望感与对生命的留恋。较之于小说,卡佛的诗歌更富于温情。这是一个心中有爱的诗人。他写父亲,写女儿,写爱人,无不饱含着温情,感人肺腑,但又决不煽情,浓浓深情欲言又止,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为小说家和诗人,卡佛观察事物的视角很独特,带有小说家的特点,往往从生活场景中随手拈来,几只麻雀,一张蜘蛛网,甚至边驾车边饮酒边胡思乱想的一个瞬间,无不可轻松入诗,诗中充溢着细节与情趣之美,有时又暗藏一点不动声色的小幽默,短短几行,张力十足,留给读者广阔的回味空间。卡佛虽然崇尚用词平朴,但并不随意,实际上,无论小说还是诗歌,卡佛都讲究一种精准的叙述,一词一句乃至一个标点符号都恰到好处地嵌在它们的位置上,这些看似平实的词句在缓缓的流动中暗含着一种非凡的力量与完美的音乐性。故而翻译卡佛时,由不得人不小心翼翼,仿佛卡佛正从肩膀上看着你,看着他煞费苦心的一词一句一个个标点符号。
1987年,卡佛被诊断出罹患肺癌。他于死前两个月与同居九年的苔丝&S226;盖拉格结婚,两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汇编完诗集《通往瀑布的新路》。选译的两首诗《透过树枝》和《医生说的话》都是卡佛在得知自己患了肺癌后写的诗,一种平静的悲伤与留恋,读来令人恻然。让我们以卡佛最后的诗作《最后的断片》来缅怀一代大师吧: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