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爸有很多年一直身体很差,有好几次医生都通知我妈准备后事了,那时我妈怀着我弟弟,大着肚子坚持不放弃,每天从贵阳市三桥的家里跑到位于市中心的市一医照顾我爸,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我爸终于慢慢康复,一直成长为现在大家所见的“油光满面嬉皮笑脸懒惰型”老头。
我五岁那年,家里搬到了位于城北的省防疫站,那时也正是我爸的胰腺炎最严重的时期,我弟弟刚刚一岁,还不会走路。有一天半夜,我爸发作起来,脸色苍白,浑身冷汗,那时候没有急救电话,好在我妈对于这种情况已经熟悉了,她立刻收拾了毛巾脸盆卫生纸等常规住院装备,背上还在睡梦中的我弟弟,半扶半抱的拉着我爸去医院了。临出门的时候,她犹豫的再三看着我,最后终于狠下心说:“妈妈带不了你了,你自己在家,我天亮就回来,别爬阳台,别随便开门。”
我年纪虽小,却很懂事——那时候的孩子其实都很懂事,我平时已经懂得照顾弟弟,当然也偶尔胖揍他一顿。所以虽然我很不舍得他们,更不想一个人在家,但是看着我妈焦虑的面容,我爸痛苦不堪的情状,我还是很乖巧的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扶携远去,没入黑暗之中。
回到床上,屋子里开着灯,我又害怕又有点兴奋,翻来覆去直到很久才睡着。
天亮了,肚子饿得醒来,那时家里没冰箱,更没有什么零食,我就站在阳台等我妈,一直朝着他们走的方向看啊看,每次都相信下一刻他们就会出现在那里了,可是总是没有。一直到了快中午,已经饿得胃里泛酸水了,我突然决定去找他们,对,就是去医院找他们三个。
我爸常住的市一医位于博爱路,在贵阳市南边,我家在北边,那时候城区小,这两点之间的距离已经几乎是贯通全城了。我身上没有钱,也不会坐公交车,只能凭着记忆从家里开始步行,我还记得出家门以后,还很谨慎的回头推了推木门,看看它是否关好。
从我家出来,是八鸽岩路,然后经安云路到北京路,再走中华北路,中华中路,中华南路,最后到都司路,博爱路,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来说,这距离真的很远。我现在仍然依稀记得,走到中华北路的时候我开始疑心自己走错了,站在人行道上往前看看,又往后看看——以往跟我妈坐车去医院的时候,在大巴车上只能看到路两边的店铺、街景,而当自己站在大街上,看到的却大多是路的正前方和正后方,不同视角下的城市街道颇为不同,因此我非常迷惑。
可那时我也不敢问路人,我妈跟我说过外面有“老背背”,意即人贩子。
站了很久,仍然决定继续往前走,好容易走到了市中心的喷水池,才松了一口气,这时才觉得又渴又饿,特别想快点见到我妈,让她给我买一杯“冰果露”——那时流行的一种用糖精和香精勾兑的甜水。
我已经忘记我当时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头发有没有梳好,那时候应该是冬天,路上行人也不多,也没有一个人来问我,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在街上一个人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熟悉的都市路路口——现在这里修了高架桥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我高兴得要命,几乎是跑着穿过半条街,一头扎进博爱路上的医院大门口。进了熟悉的住院部,我探头探脑的在每一间房门外看,病床上的人面容看不见,可是,我终于在一张病床上看见了我弟弟的花棉袄。
等我兴高采烈的跑过去喊妈妈时,我妈呆住了,她看着我身后问:“谁带你来的?”我说:“我走路来唉!”——我小时候说话喜欢带个“唉”的尾音,代替“的”。
我妈抱着我就哭了——我爸入院后即下病危通知,医生不让家属离开,我妈一直担忧独自在家的我没东西吃,没想到我自己找来了。
后来的事我忘记了,幸福的事如果太多,一般都记不住。
昨天回娘家,边吃葡萄边跟我妈聊天,她说起这件事,并且还学我那句“我走路来唉!”我听完突然哽咽了,赶紧假装捡葡萄皮掩饰,这种哽咽不知所为何来——是为了年幼跋涉的自己,还是因为设想如果是猪八戒有多可怜,还是为了我妈那时候的感受。
总之此事很难忘,遂记录之。
若有一天,我患上老年痴呆,变得稀里糊涂,出门后径自走到了猪八戒的家,像五岁这年一样跟前来开门的猪八戒开心的说:“我走路来唉!”他会不会涌出泪水,牵我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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