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15首）

舍得

像秋天一样舍得
放下果实，放下一树一树的黄金叶
舍得秋色

像火车一样舍得
放下旅人，放下一车厢一车厢的站台
舍得别离

像蚂蚁一样舍得
放下身体，放下身体里的天空
舍得伟大

像农民一样舍得
放下土地，放下子孙后代的口粮
舍得富贵

像诗人一样舍得
放下笔，放下悲悯，放下大义
舍得良知

像伊拉克一样舍得
放下刀枪，放下种族的恩恩怨怨
舍得疆土
舍得头颅

卡夫卡自传

我在地球表层刻下一刀
简洁的刀法，与我的命运相似

飞鸟留在天空中的体温
只有天空才能感知
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一直往低处走，反而成为高度
我从未超越过别人，只完成了自我
我走了相反的路

我的偏执抑或深刻
羞于后人勘测


诗人于坚

只有一个人蒙在鼓里
他叫于坚，诗人

只有一个人出卖自己
他叫于坚，诗人

毕生记录自言自语，无一遗漏
他叫于坚，诗人

豆

20岁，我们嚼豆，佐以诗
30岁，我们嚼豆，佐以酒
40岁，我们品酒，佐以豆
50岁，我们品茶，佐以豆瓣
60岁，我们数豆，佐以说明书

葡萄的两种吃法

结果一成不变
至于葡萄
老人孩子各有各的吃法

葡萄的确不同凡响
天庭饱满，模样聪明可爱
葡萄的任何一种遗传基因
都无可挑剔
葡萄的祖上无愧于葡萄
这些紫色家谱
并不左右老人孩子的胃口

孩子的模样无懈可击
老人也曾无懈可击过
这样就决定了葡萄
两种无懈可击的被吃之法

孩子吃一颗成熟一颗
一颗比一颗阳光充足
老人成熟一颗吃一颗
一颗比一颗真实可怕

老人日出吃葡萄
是因为老人无法逃避日落
孩子日落吃葡萄
是因为孩子同样无法逃避日出

意义不在于葡萄的吃法
而在于抹嘴之后
谁能将葡萄的味道
彻底忘掉

2015年10月11日改定

蚊子：保持一种进攻的姿态

蚊子将自己一头扎进人体内
像一枚不屈不挠的钉子
只露出硕大的屁股

钉子必须依靠外力的不断敲打
保持尖锐，逆势前行
以此诠释自己存在的理由
而蚊子的大脑一旦遭遇蛮力
可能飞速运转
更可能丧失进攻的能量
变成一堆废物

人类的脑袋高高在上
比起蚊子的屁股
它理应获得更多尊重
钉子的脑袋削得够尖了
但它却无法
自己钻进任何事物中去

2015年1月7日改定

蜡像

追求生存的逼真

比偶像的意义更真实

比天空与大海的纯蓝

比深秋季节瘦黄如土的阳光

比栖落在黄昏的枝头

没完没了地歌唱

最终与赞美的欲望

一同死亡的鸟儿

更容易使你怀念

生命的失落部分

以一种液体的态势

像骨髓与血液一样顽固

充满你精神的崇高或者不崇高

感光或者不感光的整个空间

它缓缓流动，像一只手

每时每刻都破坏着

你的瞬间觉悟

自我崇拜的经典形式是

一半自恋，一半自虐

白天唱白脸，黑夜唱黑脸
如同蜡像，完美得让你无地自容

蜡像永远也不会获得飞翔的力量

比一只鸟更容易丧失一切

虽然它能够像你一样微笑

像你一样爱或者恨

它伤害你的惟一手段是

——像你

2015年8月26日石家庄

午夜幻觉

午夜传来键盘的敲击声
急促又缓慢，清脆又模糊
声源来自地下或草丛中
萤火虫入睡了
光源又来自何方？

哪位醉酒的诗人在玩汉字魔方
哪位寂寥的女人在玩杀人游戏
也许有人在数药片
也许有人在点钞票
似近又似远，如虚又如实

塑料袋

它步态轻佻，从城市的肺部
进进出出。城市是最大的垃圾场
它标准化的器官里，居住着
车流，楼群，男人女人和小动物
还有它们的排泄物

城市自有一套塑身减负的流程
风来风往之间，它人造的妈妈
神情警觉，像一名清浩工
她的全部任务就是：把垃圾箱外的
垃圾，拣起来！

城市和妈妈必须双管齐下
必须紧紧拉住女儿的手或衣衫
一不小心，散发着一种怪味的风
就会把女儿标致的肚子
吹大

剥离

我无法剥离那些亲爱的花和草
花还没有吐香，草还没有长头发
庸庸碌碌的手指还不够圣洁

我无法把留在草地上的气息
都带走，正如无法把假的诗歌
从正在进行的事业中，剥离出来

器皿

隐藏我们的武器，隐藏我们的心脏
隐藏在一幢楼里的小房子里
隐藏在小房子里的小格子里
给创造力有限的自由，让剩余价值
组装弥天大谎
或者焕然一新的器皿
或者寄生虫
或者其它

旭宇藏石：生长的声音

事物内部的密码，分为高低与疏密
石头的裂变：来自地心的沸腾
暗火与热能。我要在你
没有出世之前——发现你

在云层以上飞翔的鸟群
原始灌木与树的父亲，它们
掠过阳光、雨水、氧气和风
在云收雨停之间，投下梦幻的精血

打开自我：从表层潜入内部
独居者的灵性是天生的
这足以使一棵树的品质，深入石缝
并发出生长的声音

它们代表着另一个年代，内紫外橙
这是亿万年前的风花雪月！但是我
却以一位当代诗人的目光
仰望生死之间，旷世的海拔

牙虫与牙医

1
牙虫，黑喑，残留的粮食
在更狭小的空间里，相依为命

牙虫非禽非兽
靠锲而不舍的破坏力
维持生计

2
乳牙的歌者。牙医与牙虫
志同道合。他们各有各的领土
军队，势力范围和职业操守

如同买卖双方
各有各的算术

3
从事物的薄弱环节下手
牙虫撬开我的牙缝
牙医撬开我的钱包

钻空子的能工巧匠
津津乐道于平生见过的
最大一颗虎牙

4
牙虫动口，牙医动手
生死互利的契约

牙虫说：“这小子门牙内敛
像长城一样盗名欺世
爱嚼自家的舌头。”

毫无疑问
牙医摧毁了这颗自卫的战士

2015年1月9日改定

目空一切的词

把词汇打开，任其卷土重来
诗人在挑肥拣瘦

像一双鞋，藏身角落
走过的弯路都粘在鞋底

像结果未卜的一盘棋
复杂的变数，谁都能把局面搅乱

把它们头尾相连，然后码起来
高楼下的语言，目空一切

这堆物件，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
像诗歌的门锁，常年生锈

打开一次就泛滥一次
绝不食言，也绝无例外

小农意识

小麦的产量
从来就没有主宰过他们
与土地生生息息的维系
他们之于土地的是
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
而土地对所发生的一切
只能默默承受

他们生存下来的
唯一手段是
像小麦一样传种接代

小麦一年比一年欠产
他们一年比一年贫贱
阳光还是过去的阳光
土地还是过去的土地

他们并不知道：应该让女儿
嫁到另外的村子
应该让儿子娶一个外姓女人
如果他们知道了
小麦杂交后会增产
他们会让女儿
嫁到更远的地方

他们的子女
以他们对待土地的同样虔诚
对待他们的教诲
子女们无论走到哪里
总是不忘将粪便作为肥料
带回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后来他们丰饶如谷的女儿
因此上了一个坏小子的当
她夹着那小子的排泄物
兴冲冲地奔向
自己的家园

当岁月将他们一成不变地
播撒于这片土地
其余的一切
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他们与阳光、雨水、耕畜
以及季节的关系
现在全部体现为
与土地的关系

寄生于自己的土地上
漫不经心地开始播种
一丝不苟地进行收割
对他们的赞美
就是对土地的赞美
以及对子孙后代的赞美
相反，他们对阳光
雨水、耕畜以及对季节的赞美
远超过他们对土地的赞美
他们大把大把地将小麦
与他们的惰性播撒在土地上
其余的一切
都是土地与小麦的事情了

似乎土地也寄生于他们
当这个杂草般的念头出现后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
能够准确地知道
收割它的季节

2015年1月21日改定